ways of seeing:散聚中的打醮 再思家意義

文章日期:2024年03月24日

【明報專訊】在西貢蠔涌土生土長的導演曾翠珊說,小時候參加太平清醮,感覺像到了「聯合國」:回流的村民、已在國外落地生根,回家探親的村民,或是村民的外籍伴侶,都讓這條新界東原居民村變得多元。在2010年的一屆清醮,她跟訪村民到英法兩國,逆向尋根。10年後,她拍下又一屆、在疫情期間舉辦的清醮,用紀錄片叩問移民潮和社會變遷下,家園和禱告的意義。

10年之約

「大士出巡,肅靜迴避!大士出巡,肅靜迴避!」太平清醮的大士(鬼王)出巡儀式片段,為《冬未來》打開序幕。

太平清醮是西貢蠔涌聯鄉十年一届的節日,源自300多年前酬謝車公顯靈驅除瘟疫和消災解難,村民承諾每隔10年打醮一次。節日中,村民會感謝神明庇佑地方太平,再以宗教儀式潔淨社區。

對後代村民來說,太平清醮有一重社群意義。曾翠珊說自己10多歲的時候參加蠔涌清醮,是一種在自己家,看見全世界的體驗。蠔涌的人口,由不同國籍的人組成。單在訪問曾翠珊這天,記者在蠔涌車公廟,就遇到曾在比利時和英國生活過的兩個村民,以及嫁了給村民、每年往返英國謝菲爾德(Sheffield)和蠔涌的英國籍女士。此外,雖然不少村民在戰後至1970年代之間移居海外,但很多僑民會為10年一次的太平清醮回家。

封關下的盛事 海外鄉民Zoom共慶

電視劇台詞「人生有多少個10年」曾膾炙人口,10年亦是蠔涌村村民的time marker(時間刻度)。海外的村民,甚至會為下次清醮倒數,盼望回鄉團聚。曾翠珊10年前在《河上變村》拍的正是漂泊和鄉愁,探尋同鄉分散異地的家庭故事。2020年的一届清醮,不巧遇上新冠疫情,眾多在海外居住的村民因封關無法回港,曾翠珊轉而聚焦清醮儀式,把這次有可能搞不成的盛會記下。

電影按這次打醮的時序鋪排,從籌備之初跟訪兩代籌委會成員,拍攝過程貫穿村民四季生活。面對疫情期間的限聚令,有清醮籌備成員提出不搞「神功戲」儀式,讓活動申請更容易獲批,但被其他成員反對,認為神功戲能保平安,一定要做,「可能打完就沒事呢」。又有成員建議推遲一年,待疫情改善後再打醮,卻被質疑遲一年舉辦會失去節日意義。片中有近半時間,圍繞村民對清醮可能無法如期、難以完整規模舉辦的失措和焦慮。村民感嘆:「多過4個人話你聚集(犯限聚令),不知道什麼形勢,答不到會不會確實搞。」

曾翠珊說,片名「冬未來」的意思,是一種對冬季日子的禱告。「『未來』有不確定性,也可以充滿可能。不過拍攝途中,我都問過自己,電影是否改錯了名。拍了大半年,清醮還未搞得成,疫情還在,『冬』還未來。」

幸好,在簡化儀式,取消「神功戲」後,清醮成功在2020年末舉辦。據當日報章的描述,正醮日蠔涌村旗海飄揚,花牌堆疊如城牆,鑼鼓到處喧天。蠔涌當年有超過400人未能回港參與醮會,在當時正在拍攝紀錄片的曾翠珊提議下,300多人用雲端視像會議程式Zoom共慶,圓滿一個心願。

10年後再記錄打醮 最怕上一代故去

曾翠珊10年前的《河上變村》,同樣圍繞蠔涌與打醮的故事。拍完《河上變村》後,她不肯定會不會再拍一次打醮,「怎知眨眼間就10年,我的calling(內心召喚)又來。我還想拍,專心拍儀式,因為都擔心村長老去,上一代去世,新一代怎麼pickup(重拾)這個節日」。早在10多歲時,她已經開始用攝錄機錄下打醮片段,但今次想拍出一部讓後人可以傳承打醮傳統的紀錄片。

她在蠔涌住了40多年,說到儀式,卻坦言自己是初學者,過往喜歡與家人鄰居聚首吃飯,但如很多年輕村民一樣,對儀式了解不深。她以採訪所知,在參考歷史學者蔡志祥的著作《酬神與超幽》後跟記者分享,「上表」是其中重要的儀式,「上表是請示神靈的意思,要上3次,因為人們請飲都要請幾次,一次不夠,你要在神明差不多來到的時候請第二次,打醮當天再請第三次」。上表後,就到「取龍水」,舀取村內最潔淨的河水貯於陶甕中,運回醮場安放。隨後「啟壇」、「開光安奉」和「開經」侍奉神明,即完成正醮日的工序。

「以前打醮村內會起個大戲棚,今次我們沒搞成,就只有幾個壇讓人拜拜。」曾翠珊說,打醮過程橫跨四日五夜,第二日開始村民會在早午晚「行朝」,中間再有其他特別的儀式。年輕村民溫家杰補充,如第二日晚要「迎聖」,恭請三清至尊、城隍和村內的主神前來參加醮事;第三日的「正醮慶賀」是清醮的高潮,鄰近友好村落及社團會舉金龍、醒獅、麒麟巡遊,村民舞龍獅迎接,同日亦有「金榜題名」,把著有參加打醮者的名字張貼出來;第四日有「放生」環節;最後一天則「分龍水」。

動蕩年代 禱告才有能量

太平清醮是道教儀式,學者蔡志祥認為「醮」是一個規定了社區的範圍和確定成員身分的節日。打醮的儀式,把有資格被神明保佑的人和地域重新肯定,參加祭祀更多是社區成員的義務,神祇靈驗只屬次要。

有資格被神明保佑的人和地域,即使不在蠔涌附近,也能參加祭祀。例如移民外國的村民和從蠔涌分支出去的大埔仔溫氏和相思灣林氏。相反,沒有資格被神明保佑的人,即使住在蠔涌附近,也不能參與儀式。

曾翠珊沒有道教信仰。她說打醮對自己的意義,更多在希望得到好的氣象和祝福。《河上變村》在2014年公映,其後香港經歷多次社會運動,亦有疫情侵襲,近年又有移民潮。曾翠珊形容,動蕩年代下禱告愈發重要。「經過運動和疫情,那段時間大家都很受傷,有很多衝擊和改變。我們意識到人的力量很渺小,環境可以變得很快。有禱告,當下才有能量,繼續活着。」

不管是村民,還是香港人,相聚都不是必然;社群的離散和瘟疫的到來,均是人們不能預見的事情。《河上變村》中,有一幅畫有倫敦大笨鐘、巴黎鐵塔等地標的插圖,曾翠珊覺得在《冬未來》中仍然適用,今次是新一代村民的出走。「最近幾年,香港人移居到不同地方,蠔涌村的故事與香港社會有更多connection(關係),不止是我望自己村的事物,我們是一起分享愛。」

家是什麼?

電影主要的拍攝對象是溫家杰的一家和胡家。在1997年出生的雙生兒溫家豪和溫家杰,曾共同創辦社區報《貢言》,他們的父親是從外國回流的車公廟廟祝。曾翠珊說,從法國回流,「重投祖國懷抱」的廟祝,以及決定扎根本土的溫氏兄弟,可以看到兩個時代的縮影。

另一邊廂,在胡家工作的外傭Marie是蠔涌新住民。「今次拍攝,我發現村內多了少數族裔來住,而在我們的廣場,其實姐姐比本地人還要多。所以我會思考什麽是villagers(村民),不只是原居民。」Marie沒有視蠔涌為家,但對回鄉團聚有同樣盼望。

拍攝期間,村內一些長者過身,無緣參加清醮。社區報《貢言》因政治形勢和成員生涯變化暫停運作。可供打醮用的場地,也因地產發展逐步萎縮。世界似乎沒有怎麽變好。不過,村內也有樂事發生。溫氏兄弟和村長張土勝,委託藝術家陳英發,用舊照片起稿,在蠔涌路面對河的街道畫上壁畫。已經離世的村民、溫家、曾翠珊兒時照片、從前人們在村內洗衫、游水和耕田的影像,都成為了牆上的印記,讓蠔涌增加生氣。而曾家亦添新兒,曾翠珊的女兒在一年前出生。

曾翠珊在片尾問了多個村民「家」是什麽,有人答是自己安心的地方,有人說是傳承。講起清醮的未來,村民希望不會因為時代變遷而失去這個習俗。只是,即使清醮10年後再辦,也沒有多少人能預見,10年後的蠔涌和香港還會不會是熟悉的模樣。曾翠珊感嘆:「我都不敢講下個10年自己會在哪裏,有太多變化。」

不過可以預見的,起碼是曾翠珊會繼續拍電影。不論是鄉愁、離別還是同枱吃飯,只要攝錄機還在,就可以繼續講述家的故事。那家是什麼?,她說是關於人,「即使外形變樣,像樓宇般倒塌,但人在就可以,去到哪裏都沒問題」。

文˙ 梁景鴻

{ 圖 } 李紹昌、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陳瑞麟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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