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達人陳耀成﹕攝錄《撐傘》「我只是個旁觀者」

文章日期:2016年11月27日

【明報專訊】讓電影自己說話。

約陳耀成談他導演的紀錄片《撐傘》,他只回一句:「看了電影再約」,附上私人試映的時間地點。

大概導演都只想透過鏡頭說話,但現實是,最近陳耀成的名字屢屢出現在各大報章,甚至登上《紐約時報》,只因《撐傘》原定在亞洲協會的首映突然取消,投下一片白色恐怖的陰霾。

花了兩年,來回香港、美國,訪問十多人,將多位拍攝者共6TB的素材剪了又剪,才變成117分鐘的《撐傘》。

作為導演不會沒想法,但問及鏡頭以外對傘運的看法,陳耀成再三說:我只是個旁觀者。

一如他拍照時換上的墨鏡。

隔着鏡片旁觀眾生,看似抽離。

旁人無法知道,隱藏在鏡片後,是怎樣的一雙眼?

電影說香港

如果讓電影說話,他的不少電影,都是我城命運的橫切面。「好像每個歷史轉捩點我都拍了一部戲,《浮世戀曲》(1992)是講六四後的香港,《北征》(1999)講九七回歸。」《情色地圖》(2001)側寫後殖民時代香港人的迷失、《吳仲賢的故事》(2003)講社運人士吳仲賢、《大同:康有為在瑞典》(2011)說是中國現代化的路。

「我覺得傘運本身沒好完整的紀錄,應有個脈絡整理出來,所以想拍。香港出現這麼大型的群眾運動,沒人可以忽視。」片中人多以英語受訪。「現在好多國際記者採訪香港,已經好多代溝,會說香港從沒有群眾運動。其實六四那時有百五萬人上街。」

二十五年後,二十萬人留守街頭,訴求如一。陳耀成說,《撐傘》說的不止是雨傘運動,而是香港多年來的民主路。因此他以民主黨創黨主席李柱銘、「佔領中環」發起人戴耀廷、黃之鋒三代人為緯,串連眾多人物,有學生、學者黎安友(Andrew Nathan)、德里克(Arif Dirlik)、長毛、曾鈺成、民族論者李啓迪、前學聯成員梁麗幗等。

放回全球脈絡

在私人放映會上看完從未公映的《撐傘》,由鴉片戰爭說到港獨思潮,視野宏觀。「電影由鴉片戰爭開始,某程度也是講中國現代化的發展。」他也將香港放回全球脈絡。《撐》的監製Williams Cole曾監製講述佔領華爾街的電影《99%》,陳亦在《撐》中點出佔領華爾街與傘運的連結,「據德里克的分析,全球財富集中於1%人手上,我們是99%。而期望解決資源分配不均的方法,是民主。戴耀廷也講過,佔中早期曾有人講過資源分配作為議題之一。」

新聞訓練

以紀錄片而言,《撐傘》有條不紊,縱向時間軸直說到新年旺角衝突,橫向事件有暗角七警等大事,許多可以煽情的場面,卻選擇平實展現,沒有英雄,只有一個個「人」。

這或與陳的新聞訓練有關。成為導演前,陳耀成是記者。八十年代末,他於浸大傳理系畢業,到《虎報》工作。一九八七年,戴卓爾首次連任首相,陳報道她兒子的在港活動,被多間海外傳媒轉載。當時他已鍾情電影,其後到美國讀哲學碩士、影視文化研究博士,開始執導並長居美國。

陳耀成其實也寫字,評論集《最後的中國人》得過香港文學雙年展的評論組最佳書獎。文學版同事說,「那是他們一代人才寫得出來。」每個影像都是一種觀看的方式,旁觀者也有他的視角。

不太偏倚

也許亦因如此,陳耀成再三強調自己只是記錄者,每每提及「看法」、「中立」、「如何理解雨傘」,他就會質疑:「你不要問我的立場是什麼,你不能這麼期望我(有立場)。」

「我是記錄者,我有我的想法,但我支持什麼不是最重要。若我不是某程度上同情這立場,我不會拍這部電影。像有篇訪問,講我是『中立』。我想,中不中立這字眼不是很適合我,因我是嘗試以一個不太偏倚的方法望這件事。始終與直接參與者有分別,我是記錄這件事。開初放映給香港的朋友看,他們問我,你的立場是什麼?可能戲中有其他人,像曾鈺成,他們就覺得我的立場像不支持。你不可以這樣去期望我,因我始終是一個新聞工作者。若你問是否中立,拍一部雨傘的電影本身已是個statement,是個立場。為何我不拍一部反佔中的電影?」

自己看法

新聞工作者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我可以說我支持(雨傘),但我不會拍部電影出來個個義憤填膺,不表達另一方角度。Again,你問這問題就是有這樣的期望。這是我們互聯網時代最大的問題,就是只希望找增強自己看法的東西,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bubble裏面。」

因此片中有曾鈺成、反佔中人士。「所有觀點都要放進去,現實很複雜,不可簡化。」

他深恐被歸邊。我好奇,背後是否有什麼經歷,令他如此擔心?「一方面是因我做過新聞,說到底,行動者同觀察者有分別。創作需要同世界有距離,沒這個距離,你不能創作。若太投入,無法講到另外的觀點。」

真實電影

要講的都在電影裏。有別其他雨傘電影,用陳耀成的話來說,他拍的是Cinéma vérité(真實電影),連旁白都沒有,讓觀眾自行探索。「我覺得是讓現實speak for itself,如戲中講旺角佔領區的古惑仔去幫手,那些好表現到人的情操。」他認為,若提出一個簡化的立場,就是消費了電影。「消費的意思是,買一件好明顯地有標籤的東西。我覺得藝術傳達的東西應更intangible,而非只是一句香港有多惡劣,或以灑狗血方式,有一個好容易被人消費的信息。」

獨立

陳耀成在一九六一年出生,今年五十五歲。不少同齡人都是相信民主回歸的一代,但他說:「當時我覺得好像是rationalization(將回歸合理化),從無感覺香港有機會獨立。我的第一部戲《浮世戀曲》(一九九二),杜葉錫恩在戲中出現。一九六六年她已去英國呼籲讓香港全面民主化,當時英國不允,又有什麼可能讓你獨立?香港的命運早已決定。」

雨傘後,提倡勇武的港獨思潮冒起,「新一代說上一代爭取不到,其實是可以怎爭取的問題。當然現在可再討論,但當年的情况跟今天不同。」一九九九年,他拍《北征》,「當年港人好有信心令中國民主化。」

禁播

《撐傘》原定於亞洲協會舉辦首映及座談會,因曾鈺成不出席,被質疑只得反建制人士如李柱銘等講者,不夠中立,因而取消。「在一般戲院不能放,不是完全意外,但其實亞洲協會已非一般戲院。」協會早前曾放映《撐》的短版。

陳耀成不是沒遇過政治壓力。「拍《浮世戀曲》時是最敏感的時候。之前好多戲去不到親中院線,因為有六四素材。《北征》當年有親中院線可能覺得,故事是講行路上京為失學兒童籌款,但電影其實觸及好多中港面對的問題。我好記得當年那位朋友,看片前興高采烈,看完後的表情(笑),結果他們都沒放。」

無所謂黃金年代

當年已是如此?陳略帶激動:「香港無所謂黃金年代。港英年代你以為好自由嗎?唐書璇的《再見中國》(一九七四)禁了這麼多年,連導演生涯也幾乎被摧毁。(首部講文革的華語電影,在港被禁十多年,唐於一九七九年後淡出電影製作)。現在好多人講歸英,但我在《撐傘》中點出,六七十年代是香港黑暗時代,就算在回歸前《等候董建華發落》也有放映風波,一直都有言論自由的問題,只是如何,及什麼程度。」

院線寒蟬

「但目前的情况隱約是,彷佛傘運的回憶,才不過兩年,已經被壓入香港的地下。」

他苦笑道,現在《撐》在客觀上已是地下電影。「只是未至於我們在某些地方放,會有警察來冚而已。像北京獨立電影節,真的有警察來清場。」陳耀成分析,應是在戲院公映的《十年》獲《環球時報》「提拔」後嚇怕了院線,不敢再播傘運電影。耶魯等數間外國大學已邀請《撐傘》放映,但據其他雨傘電影闖關往績,《撐》在香港戲院或電影節上映的機會很低。

值得保留的記憶

「我覺得雨傘是值得保留的記憶,這記憶不等於不可以分析、批評,但為什麼連分析、批評的機會都不存在?電影被抹殺,在主流媒體幾乎消失,只能做私人放映,爭取不到在公共空間中被人接收。任何資訊,應有公平機會在社會中被接受,若機會愈來愈少,是否健康?」

公民社會

有討論,才有公民社會。《撐傘》尾聲有一幕,藝人黃耀明說了句:「我是一個公民。」英文字幕的CITIZEN用了大草。由《北征》到《撐傘》,陳耀成說:「我是在看着中國在公民文化上的現代化。」

「曾鈺成說citizenship源自nationality,但我想,好多人都將它分開來看。公民的意思其實是公民社會的想像。雨傘中讓我最深刻的不是爭取到什麼,而是整個過程中建立了一個公民社會的想像。這些明顯都是雨傘的成就。」

放映詳情

《撐傘》暫定放映三場,稍後或再加場

11月28日:外國記者協會(首映)

12月4日:九龍城書節

1月13日:香港獨立電影節

詳情留意《撐傘》facebook專頁:撐傘 Raise the Umbrellas

文﹕黃熙麗

人物圖片﹕曾憲宗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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