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藝.評論:有疾者,無疾而終——同志小說集PLAYLIST

文章日期:2017年01月09日

【明報專訊】近來不少與同志議題有關的文學作品結集出版,包括黃裕邦《天裂》、林三維《白漬》,當中還有洪嘉的同志小說集PLAYLIST。

以「PLAYLIST」為名,可堪圈點。最一清二楚、容易「入口」的解釋,就是全書在版式設計、篇名、分章分節,加入不少音樂、唱碟概念的元素:頁碼設計成播放時間,例如《中秋》這篇小說的第三十九頁,會排成「中秋∣00:39」;眾多小說編成上下兩部分如同唱片的disc A/B;甚至上下兩部分壓尾的兩篇作品,直接命名為playlist side A、playlist side B。

當然,如果你是識途老馬,有足夠的敏感,一定能讀出「play」的另外一重意思。在色情用語和成人影片的分類中,「play」代表各種不同方式的性愛方式,「anal play」即肛交,還有攻/受play、束縛play、凌虐play、變裝play。如此種種,都在PLAYLIST中粉墨登場。PLAYLIST可就不是閒來無事聽CD,如果你一心希望在PLAYLIST讀到同志如何出櫃如何贏取主流價值認同,還有家人諒解、工作順利的賺人熱淚灑狗血情節的話,你則必將敗興而回。PLAYLIST根本就是情色清單,展示同性戀、雙性戀、忘年情慾等性小眾的殘酷異境。

讓同志文學回歸文學內部

不過,如果單單把「play」或「PLAYLIST」一名,理解成性愛指南、性愛方式,恐怕會失之粗疏。PLAYLIST的「play」,帶有「嬉玩」的味道,各篇小說中反覆出現的桑拿房、交友軟件、公廁固然是狂歡嘉年華的變奏,而小說所謂的「玩」,除了肉體往還,往往也一語相關,意義隨時而變,十分曖昧,例如《父親V》這篇,「父親躺在病牀上,一邊綁着繃帶,另一邊吊着鹽水。他眼睛只看牆,過了很久,才說:『想玩什麼便盡情去玩吧。阿爸細個時家裏窮,很早便要賺錢,沒怎玩過。你要連阿爸那份也玩下去。』我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他其實說的是什麼。」這種「玩」既與年青、精力、追尋自由拉上關係,但也暗示了、預示了小說中「父親」的變裝癖。這種貫穿全書的「嬉玩」個性,是曖昧的、游離的:玩世不恭、多情、無所用心,但同時處處用心;在愛理不理之間,挑逗你感情的界線(有點可惜不是挑釁或挑戰),當中還夾進超越性別性向、都市人共同的感傷症候。

這種游移不定的「嬉玩」性格,除了在內容情節上反映,更貫穿各篇的敍述格局,成為一種結構。各篇小說,主角、故事情節各異,但敍述故事時總採用一種超脫敍事限制的敍事手法。讀者不難讀出諸篇小說都有「他知道我得走了,卻不知道我的兒子與他同齡,正如我會不知道他的父親母親,他的過去與未來」;「我只知道Patricia既不是父親,亦不是母親……我不知道還可不可以重操故業,或許,會有客人喜歡滿是傷痕的身體吧」;「在沒有人知曉的情況下,老三打了不知道多少通電話,吞下多少眼淚,以為終於找到了男友,誰知只是個偷取處子之身為樂的玩家……老三與我也不再親近,他亦不會知道,在升上三年級時我終於也認識了第一個男朋友」等等諸如此類,各種糾纏在知與不知之間的角力。小說中的「我」並非當時人,卻能知道他人,甚至是知道當時人也不知的一切秘密,這成為了整本PLAYLIST推進故事情節和結構上的一大特色、竅門。

敍述者對此是有自覺的。在playlist side A的結尾中,主角明明白白道出「當然,這些事情皓並沒有告訴我,而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我是怎樣去述說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這種特殊的敍事角度,反過來從結構導引出猜疑、曖昧、私密的味道,甚至常常表現失諸交臂的時空感,這可算是PLAYLIST這同志小說的基調。而我們可不可以說,PLAYLIST不透過二元對立,而是採取特殊的結構和設計,將同志文學從「打議題」或「議題大於作品本身」的刻板印象中釋放,讓同志文學回歸文學內部,以作品本身探索前路的種種呢?

雖然PLAYLIST透過敍事結構,把知與不知的限制稍稍解禁,但即使敍事者有綜觀全局的能耐,我們仍然無法因此而觀望到出路。小說中不少篇章都牽涉到疾病的書寫,而且都是長期病患:包括《父親V》的抑鬱症、《中秋》的抑鬱病及重症癡肥、《物華》的沙士及腎炎和腎衰竭、《刺蝟》的愛滋、《花鳥》的驚恐症。肉體病和心靈病的救治與否,成為了同志之路,也是同志小說本身,曚昧不明、有口難言的象徵。

以病患感作為文學的抒情與比喻

如果記得《疾病的隱喻》中追溯病史,指出世人曾以肺結核為「熱情病」、「文人病」的經典隱喻,就不難意會身體作為與文化的交鋒之地,疾病本身就是文化隱喻:在一般人眼中,愛滋病長期以來直接與同性戀掛勾;情緒病則使人聯想到感情關係混亂;而癡肥、腎病則往往指向身體外型、兩性關係,癡肥者會被定義為情感路上的失敗者,腎病則更明顯代表性能力衰退,會被恥笑嘲弄。

在PLAYLIST各肉體病、心靈病患者的療癒過程中,一切的藥物也是一切的毒品,藥物無法治療疾病,相反,是催命符,明顯莫如《中秋》。該篇小說以重症癡肥病者面見減肥評估時的獨白為主線,輔以舞台劇形式為回憶片段的支線,從中重構其患病因由、反反覆覆的治病過程。敍事者以Alprazolam(安邦錠:短期抗抑鬱藥,使患者鎮靜,並誘導睡眠及降低緊張情緒)及Desoxyn(甲基安非他命:美國藥物系統中屬Anorexiants及Central nervous system stimulants類,主治癡肥症及專注不足及過度活躍症)同治,結果導致中風。值得注意的是,各篇小說中,描述重點並非醫療過程,相反,有關常規醫療的描述往往兩三句帶過,亦沒有詳細解釋Alprazolam及Desoxyn,甚至似乎刻意不向未明就裏的讀者說明。

藥物形同毒藥,常規醫療的失效與救治無方,書中着力書寫的並非醫療系統和症候本身,而是病患感,以病患感作為文學的抒情與比喻,在《物華》中,沙士倖存者也是終極受害者,面對藥物副作用所帶來的終生骨枯,這無形中導致了角色看待愛情關係時的不安,甚至暴力,《物華》重述醫院的環境:「寂靜的夜裏耳邊便響起充斥病房的呻吟聲,渾身無力,周身骨痛,窒息。」「那時候我張牀便在窗邊,唯一的娛樂便是看着窗外。還有力氣坐起來時,便常常看着在巴士站等車的人群。」又如《刺蝟》的一語雙關,從藥物的影響與暈眩,連繫到感情破裂的不適應與副作用。在醫療系統失效的同時,家庭不單止無法成為另一種私密的療養,反過來,成為潛藏的病因或致病源。《中秋》中的重症癡肥者便是因為中六時與父親亂倫;《花鳥》中因醫生誤判,父親無法理解主角的身體狀態,往往以暴力看待,甚至以放逐離家作為對主角的終極懲罰。

不論公私兩途,長期的疾病依然不治,雖然小說技法上解除了敍述限制,以一種更接近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審視局中各人的命運,探索疾病——肉體之病、心靈之病,甚至是被社會主流視作「病體」的性小眾——的前因後果,連黑歷史、難堪的致病之由都一清二楚,但即使解除了限知的觀點,敍事者卻仍然無法彈動,不能作出實際行動上的改變,沒有辦法為作為文學隱喻的疾病——同志之路及同志小說本身——找到出路。如同小說中各種長期病患,多篇小說的結尾都沒有透過解決衝突來終結,相反,有疾之人的故事,統統無疾而終,仍需行進而前途未明。

作者簡介:(作者為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博士研究生、文學雜誌《字花》編輯。)

●李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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