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標籤達人蕭鳳霞﹕有什麼答案,值得花四十年去找?

文章日期:2017年01月15日

【明報專訊】四十一年前,蕭鳳霞捎上背包、記事本,獨自深入全國河山一片紅的中國,做人類學田野研究。

時為一九七六,中國變天。

周恩來、朱德、毛澤東去世,唐山地震,四人幫倒台,文革結束。

千里迢迢,歲月匆匆。

由一九七六走到二○一七,由二十六歲走到六十六歲,由廣東鄉鎮走到非洲曠野。她在耶魯大學任教逾三十年,當年架着厚厚的烏蠅眼鏡換成無框鏡片,不變的是其探究的目光,至今未言休。

她說,她研究的是中國走向世界的過程。

我問,香港人當下想找的,是一個如何自處的答案。

當中國走向世界,是否就不再需要香港這擺渡人?

不知國家機器的運作是否有迹可尋,但聽蕭鳳霞說七十年代內地農村的觀察,彷彿看到今日的香港。

研究內地農村變化

蕭鳳霞教授是最早到內地田野考察的人類學家,在耶魯大學任教,亦在港大創立香港人文社會研究所,是不少大學教授的教授。在她港大梅堂的辦公室做訪問,談着談着,突然一句「我在這本書說過」,就由書架抽出一本著作,離開前,桌上堆了六、七本書。她最近出版新書Tracing China: A Forty-Year Ethnographic Journey,總覽四十年觀察。「我實在研究的,是中國走向世界的過程。」

被孤立為「細胞」的農村

七十年代,她跑到廣東農村,看到曾經繁華的鄉鎮被孤立為只能仰賴國家的「細胞」,貧窮封閉;八十年代,她跟着農民跑到小城鎮,旁觀改革開放後「太子黨」如何扭曲巿場;九十年代,她跟着農民工到大城巿,看他們在現代化過程中掙扎求存。千禧年後,她跟着中國企業跑到非洲、中東。

當中國走出世界,香港是否將「被」功成身退?她像教訓心急的學生,沒好氣道:「你要先了解背景,不可直接由中國跳去香港。」蕭教授說,中國是不斷變化的過程(process)。

她一定深有體會。蕭鳳霞在香港土生土長,七十年代到美國讀大學,其時反越戰思潮席捲全球,還留着長髮的她,在史丹福校園捎着結他,參與各種政治運動,與同學從樣板戲中想像紅色中國。「我們覺得中國可能是第三世界搞革命的典範,帝國主義這麼不公平,中國站起來了,發展自己特色的社會主義,真的可能有出路。」

懷着一腔熱情,一九七六年,她跟老師說到內地「做研究」,一跑四十多年。

國家權力﹕剷走宗族巿場

後來發生的事,不難猜到。「我擁抱着馬克思的理想走進中國,十年後卻懷着韋伯最沉重的擔憂離開。」

十九世紀的嶺南文化「豐富、有機地世界性」。西關大少家中的古玩蒐羅中外精品,壁畫有火船等現代化想像,一如今天的香港。「但七十年代進去一看, 為何變成這樣?」國家權力將市場、社會組織、宗族、習俗剷平,切斷鄉村社會跟外界聯繫,鄉村由昔日的富裕多元,變成只能仰賴國家的「內向的『農村』細胞」,她以細胞化(cellularization)名之。

「以前的鄉村有一層層跨地域公民社會。革命二十多年,剷走商人文化,沒了巿場,沒了其他的文化權威、跨地域連繫。祠堂變成工廠、學校。」她曾到廣東潮連考察一間著名宗祠,年輕一代在旁住了數十年,卻全然不知,「他們反問:你說的是鞋廠吧?」

她說,政治運動不乏暴力,但許多時是「農民跟知識分子追求各自的理想、利益,但最後都有意無意做了革命過程出來,成為受害者及主事的能動者。這是共謀。」

講同一套語言 間接鞏固權力

共謀就是,有時我們自以為在反抗權力,反是有意無意鞏固了權力架構。

就算在改革開放的八十年代,「毛澤東時代的國家語言、權力結構無處不在,就算國家希望退場,大家仍沿用這套語言行動。」蕭教授稱為「國家內捲化」(state involution)。「權力是否只是外來的?你在講的語言,已內化國家的權力架構。」就算開放了,權力架構餘威不減,太子黨以國家權力扭曲巿場,至今如是。

蕭鳳霞記得,六四後逃到美國的民運分子亦如是,「他們反對國家的意識形態,但在公眾場合一開口,也是共產黨般說話,做事方式、組織能力也無分別,像『交代』等都是文革字眼,像香港現在亦是那些字眼。」我想起近年出現的「交代」、「梁特」、「方方面面」、「迎難而上」、「做大做強」。

香港會被「細胞化」?

蕭教授講七八十年代的中國,我卻對照到今日的香港。語言、經濟、文化層層進逼,七十年代被孤立為「細胞」的中國農村,會否就是當下香港?大家說的內地化、赤化,是否就是七十年代農村的「細胞化」?

意識形態標籤事物

蕭教授表示不評論政治,但說赤化是在特定的政治環境下,國民將國家的語言融入了日常生活而不自知。不過,她反問,當討論「內地化」,其實我們在討論什麼?

「我們要分清楚意識形態給我們的標籤:東、西;中國、香港;英國殖民地、祖國,所有都只是標籤,不是真實,只是某些政權或社會的話語,將這些東西框起來。要分清楚,不同元素如何形成今天我們見到的景象,把那些標籤統統拋棄。」她呷一口茶,悠悠笑說:「我常這樣挑戰我的學生,因為這些標籤會將思維困住。」

「傳媒上看到的本土概念只是個標籤,近年來中國某種政治派系的思潮通過在香港政府高層的代理人,想加快速度讓香港全面走回入中國軌道,畢竟2047五十年不變,都去了二十年。」

「以路人式的觀察,若你說梁振英政權實在是將所有其他東西全拆掉,(將與其他地方的連繫化約)成『外國勢力』,然後一面倒要同中國接軌,這就是細胞化,十足以前中國農村,將宗族、巿場砍掉。」她不無擔心:「我不是天天在此生活,但明顯見到文化、教育、法律、商界,全都得跟中國打交道,股票交易、地產建築全是中國公司。你見到日常生活的,甚至你剛才說的文化,西九、故宮。」

要看層層歷史過程

蕭教授進一步解釋,細胞化是指孤立的狀態,不論是自我孤立,還是受外力孤立。那麼,大家在說的「本土」,其實是否也是自我孤立?

「若要談論香港本土,你要明白你的文化怎麼來。這樣看,香港不再是本地的香港。」她解釋:「香港一層層的英國殖民主義不只是英國,又帶了印度、非洲,好多層次的東西,那是文化資源,加上很多有機的互動,加上中國、上海好多廣東大商家精英一代代來建立的香港。若只看香港這小地方,不看一層層歷史、過程形成的『香港』,你錯失了香港的八成。」

由廣府話到粵曲大戲,在華南考察數十年,她說,香港是嶺南文化一員。「你愈能將這弄明白,一定不會狹隘地『本土』,這很重要。避免細胞化,就是如此。香港人會明白,一層層與外面社會互動的過程,這完全不同於那些『香港第一』、『香港優先』,那些是阿Q來的,與你說『祖國第一』同樣阿Q。我們就是要將兩種阿Q都丟掉。」

香港獨有的文化軟件

阿Q背後,也許是「被邊緣化」的焦慮——但當我們說邊緣,哪裏才是中心?香港一直善用其邊緣位置,將中國引向世界,現在要如何辦?

「大陸當然是國際化,但不等於很有機地或現代地國際化。輸出硬件,但不等於有文化軟件。」我們身處的港大梅堂是逾百年的英式建築,紅磚、拱門,卻有個中式屋頂。「你去上環、西營盤(的建築),會看到什麼是全球化的文化軟件。這都是我們日常生活,從來都是世界的東西,例如東華三院是殖民地政府按英國立法的方式,建基在特定的法例上成立的。」

香港本土﹕由頭到尾都跨地域

蕭教授認為,香港要繼續發展跨地域的連繫,找到「知音人」。她成立港大這座研究所,亦是將香港變成學術樞紐。「我們由二○○六年開始,不再只做中國,而是做亞洲的研究,是希望培養一個班子,眼界比中國、香港都大好多。」

但銅鑼灣書店事件後,會否擔心香港的言論自由收窄?「嚴謹坦誠的研究總會有知音,香港在某程度還是個多元空間,所以你們要珍惜及發揚這開放的空間,就算其他地方的朋友不能暢所欲言,大家也能比較平和將不同觀點講出來而有人尊重。」

香港被一面倒壓過

說着她又翻出一本書,今次是著作Down To Earth,講清朝給予地方空間,地方精英便樂於擁戴朝廷。她感觸道:「你一壓,(地方)會走,因他們無資源去應對,被你一面倒壓過,香港現在就是如此。」但她強調,「我從沒想過獨立,整個南中國、嶺南文化、香港,一層層的文化財富不是要對抗中央,若你明白這都是多元中國的一部分,何樂而不為?」

不過她不無憂慮:「這一層層的生活,如何繼續受尊重,你才講得出兩制是什麼。當然,我覺得這十七年,這些東西消耗得好盡,是值得擔心的。」

傘運人心跟意識形態改變

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二○一四年,香港爆發雨傘運動。作為人類學學家,她不時拿着相機到佔領區記錄。蕭教授笑說:「我身在學院,不懂搞運動,只懂拎住個相機,有衝突就躲在天橋影。」她認真道:「這是我的專業習慣,我只是在旁觀察,將來學生問我,也有親身經歷可分享。」

夏慤道早已回復車水馬龍。「即時的影響一定看不到,但人心跟意識形態的改變是好大的。」她直言:「我這代人是最保守的,所以好多我的同輩對他們指指點點,我覺得沒這需要。年輕人肯聽,我們可互相討論,將來龍去脈搞清楚,對我們今後如何與中國有機地比較能互相兼容,這是大家樂見的。」她笑言不太懂粵語流行曲,但覺得許冠傑、Beyond、何韻詩的歌很有社會意識。去年何的演唱會名為Dear Friend,是甘地在信中對希特拉的稱呼。「Dear friend,就算是價值觀對立也可互相尊重,so let's talk。」

雨傘打開新的政治空間,「問題是,這個政治空間千萬別被困在他們講的所謂本土,而是我們講的本土,由頭到尾都好跨地域,清楚香港的定位。立足香港,背靠嶺南、中國,面向世界,不是對立的。」

一個故事

離開前,她說了一個故事。這故事曾把一班德國律師弄哭。在金鐘清場前夕,她遇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學生仔」,「身上的校服短短的,你就知道他來自基層家庭。」少年問:「你可否幫我影幅相?」「當然可以。」少年趕着回家:「我剛放學,想來繞個圈看看,遲了怕父母罵。」他把款式陳舊的相機遞上,趕緊由書包掏出校服領帶,結好,煞有介事站好,讓她拍照。「為什麼你要拍照?」「我想將這些東西記住。」

蕭鳳霞說來眼眶泛紅,輕輕道:「社會科學如果沒了人,我們的社會科學一點也不真實。」

文﹕黃熙麗

圖﹕蘇智鑫、受訪者提供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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