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歌,仲有呢支歌仔唱!

文章日期:2017年05月26日

【明報專訊】「大船拋住沱濘頭誒,舢舨送郎賴氏洲呀……大柴灣細柴灣,埔頭劈落是柴灣,洗淨筲箕撈落米,起頭拋碇筲箕灣,大便檔小便檔,白牌對面九龍塘……」你認出了一個個地名,但這在說什麼呢?你不太懂。這是漁歌的歌詞,你可能會說,你不知道漁歌,但記憶中彷彿聽過。

大船難入官門口

昔日這首行船歌,是漁民的「秘笈」,指示着他們出海「攞魚」的路線圖。歌中有一句「大船難入官門口」,「官門是什麼?地圖也找不着。原來官門是現在的萬宜水庫,以前為建萬宜水庫,封了兩山之間的沙灘,變成現在的水塘。黎伯說往日沙灘很淺,船進不了那個灣,所以說大船難入官門口」。

黎伯全名黎連壽,塔門老漁民,紀錄片《岸上漁歌》的主角之一。水上人已上岸,坐在山坡唱,導演馬智恆聽他的歌聲,由最初「一頭霧水」,漸漸聽得出漁民一些舊日的生活面貌。

因為一次帶學生到漁村蒐集老故事的活動,馬智恆遇上了黎伯。「好大隻,好好中氣,開朗,咩人都搭嗲。」馬智恆說黎伯常坐在門口納涼,愛問路過遊客「搭幾點班船?夠鐘喇喎,行嗰邊」。直至與黎伯偶然談起他唱的歌,黎伯取出一盒盒錄音帶,他面前的後生仔才發現自己掘到了寶藏。

上岸,唏噓?「捉魚多辛苦」

行船歌是漁歌的其中一種,漁民風浪中謀生,艇上浮浮沉沉的日子「搵朝唔得晚」,行船歌、魚名歌是他們的出海指南;另外有婚禮上唱的「歌堂歌」,教新人夫妻之道;婦女懂得唱「嘆歌」,嘆身世嘆死葬。歌聲承載水上人生活的重量,響亮堅實。

今天要聽到漁歌不容易,馬智恆用長達四年的時間,走訪塔門、大澳、香港仔等地尋漁歌的故事。他試過住在漁民家中與他們同吃同喝,一起出海捕魚,一起看大戲,與歌者反覆對照歌詞。在蒐集資料的過程中,他找到研究漁歌的學者葉賜光,跟着葉的步伐,拍下他向老漁民求證歌詞意思的過程。

學者有系統地記錄漁歌,分析它的類型、曲式,馬智恆開始問:我是不是另一個研究漁歌的學者?我的身分是什麼?「我是否從一個知識分子的身分去看這些文化?」

在香港仔,馬智恆遇上目不識丁的何細妹,「她不識字,卻懂得唱很多歌。沒有一本教科書叫《漁歌歌書》,揭開第一課是關於魚的歌,不是這樣,他們的文化傳承是口耳相傳。我覺得這件事很寶貴,不是歷史知識上的寶貴,而是這種傳承,如何將生活經驗留給下一代。」

何細妹已搬上公屋,漁民不再捕魚,導演眼見這樣的變化,唏噓嗎?「問十個(受訪者)十個都說,當然是上岸好,捉魚多辛苦。」他說唏噓只是知識分子的浪漫,「《歸園田居》看得太多,不知道要堆肥,要早起,又有天災又有蟲。我們以為在海上搖來搖去好正,又有海風,這是遊船河的經驗,不知道捕魚危險。我曾跟漁民通宵捕魚,下午四五時上船,翌日早上六七時才靠岸,助手受不了,說魚腥味難頂,想嘔。」

嘆歌×《聖經》

不少漁民上了岸,馬智恆在電影裏卻說,漁歌仍是活生生的文化。這齣紀錄片原本叫《浮靈唱》,因為導演考慮過將電影焦點放在塔門婦女陳惠儀身上。她的故事是幾個主角之中最「過癮」的,同樣是嘆歌的音調,她張口卻唱:「虛心的人有福了啦誒……」將《聖經》經文變為歌詞。她談到不想嫁像父親那樣的大男人,在老爺葬禮上即興作詞,總是一副頑皮表情,馬智恆說:「她以新文化抗衡過去,但新文化卻又來自舊文化。」

讓文化活着的是人。當導演將鏡頭焦點落在人身上,便漸漸摸索到電影的主軸,以黎連壽、何細妹、陳惠儀展開三個角度說漁歌:「惠儀姐的故事是心靈面向,解決她內在的問題;何細妹比較社會層面,典型水上人的故事,沒什麼身分地位,做低下層的工作,就算社會進步了,她的命運也沒有改變,做漁民攞魚時很窮很辛苦,現在做清潔,仍是受剝削;而黎伯就是歷史面向。」山坡上,黎伯用客家話背幾十年前上堂學過的香港地理,說「打日本仔」,說船上開始裝引擎……

還有一個角度,在鏡頭背後。當畫面影着黎伯的背,看他從廚房踱步到客廳,跨出門走出戲棚,導演馬智恆雖然沒有入鏡,但觀眾都會知道他亦步亦趨地跟着黎伯。拍了幾年,「黎氏宗親」都知道馬智恆這個人,有黎伯的親友更笑稱他是黎伯「契仔」。他說拍攝期間,黎伯見他可能真的比子女還要多。

夫妻穿越時空同在

馬智恆視黎伯為「心靈導師」。在片中留下身影的黎太何長娣婆婆,也在拍攝幾年間去世了。長伴六十多年的妻子離去,黎伯只說「生有時死有日」,豁達淡然。在老人家面前,馬智恆無法說清自己拍的是什麼東西,所以一直將拍到的片段帶回去給黎伯看,直至婆婆不在了,黎伯還能從畫面中看見妻子。

馬智恆把黎伯看片的一幕亦拍了下來,剪片時,看到畫面內外都是同一間屋,今昔鏡像互映,夫妻就似穿越時空仍然同在,馬智恆覺得非常震撼。

於是他發現這齣電影最後、最重要的聯繫,是在於電影世界與真實世界之間。他在香港仔放映紀錄片的初剪版本,再將現場觀影片段放入電影當中,令坐在影院的觀眾意識到,自己與香港仔的觀眾一樣,既真實存在,與電影裏的世界也並非完全割離。

漁歌傳承在有沒有人聽?

岸上漁歌,大部分的漁歌已不再在海裏唱,在自主映室放映的一場,觀眾在映後談的時間分享感受,都關心漁歌的傳承,有人甚至建議製作一個漁歌編曲App。在電影尾段,馬智恆將一部錄起了漁歌的MP3機送給黎伯,就是他的答案:「漁歌傳承不在於還有沒有人唱,而是還有沒有人聽。我們記錄了的,不知何時會再重現。我也有興趣去探索新一代漁民是怎樣,有人復耕,又會不會有人復漁?」

「香港從一個小漁港,搖身一變成為國際大都會。」這種官方論述在今日社會惹來憎厭,馬智恆認為:「我們說的『漁港』沒有內容,是旅遊發展局的標記,不是給香港人看,是給外國人看,說香港是一個東方獵奇的地方,現在發展成國際金融中心。洗走以前不文明的印記,將這個印記以帆船去象徵,其實沒有正視這個文化裏的人是怎樣,在城市發展中沒有尊重過漁民子弟。這部影片是給大家一些內容去認識漁村是什麼,而不止是討厭漁港這個論述這般表面。」

■獨立電影《岸上漁歌》

正安排更多放映場次,現有:

時間:6月10日下午3:00

地點:香港歷史博物館地下演講廳

入場:免費,先到先得

其他場次:留意www.balladontheshore.com.hk網站更新

文:曾曉玲

圖:曾曉玲、受訪者提供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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