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識導賞﹕西醫何以超然?

文章日期:2017年07月23日

【明報專訊】「醫生,唔打針得唔得啊?」、「打針,快啲好。」擷取自經典廣告的對白,是港人看病日常的集體共鳴,從中也可以折射出,主流西醫專業在我城的絕對權威。我們都相信醫生,相信其專業;大小醫療事故中,病患和家屬質疑的頂多是醫生本人專業失格,卻絕少會懷疑,醫學專業背後的那一套經得起科學驗證的知識系統,並相信它是醫療中唯一的正統手段。

所以中醫是中醫,脊醫是脊醫,唯有在醫學院六年訓練出來,在條例下註冊掛牌的西醫,才能夠以「醫生」自居。在這一種絕對性之下,西醫在香港能夠以專業之名,條例為器,百多年間築起了一個不容挑戰的自主王國:對內,它成了醫療體系下一切其他專職部門的最高統領;對外,它在政治及資源分配上搶佔了壓倒性的話語權,在香港醫療制度的發展上扮演着主導的角色。

香港理工大學醫療及社會科學院前副院長佘雲楚形容這是一種「醫學霸權」,他和一班學者編寫的新書《醫學霸權與香港醫療制度》,希望以此一現象為主軸,揭示香港醫療制度發展在過往三、四十年間,如何與醫學界的獨特角色和超然地位產生莫大關係。

前世今生 由百花齊放到一派獨大

要了解今天西醫一派獨大,首先要了解西方醫學的前世今生。佘雲楚說,今天我們熟悉的西醫,歷史上原本只是西方醫學芸芸百家之中的其中「對抗療法(allopathic medicine)」一派,即指採取針對疾病本身的成因,透過藥物或手術等方法直接對抗、移除;與之相對的有「自然療法」(naturopathic medicine)、「整骨療法」(osteopathic medicine)、和「脊椎療法」(chiropractic medicine)等等,即使在西方的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仍然是一個百花齊放的局面,各門各派的醫學療法在市場上互爭長短。

但隨着前者不斷排拒兼併,以法律註冊等途徑鞏固自己地位,扼殺其他療法的發展,在今天的現代社會中,再以「對抗療法」稱呼主流西醫,除了有貶義之嫌外,也難免科學不正確,而事實上不少西醫眼中的「另類療法」,也因為在發展過程中沒有科研基礎支持,來到今天被視為沒有實際效果的偽科學。

但佘雲楚明言,他無意否定主流西醫的功能和價值,他批判的,是在其絕對權威性之下,延伸出種種對其他醫療專職的打壓行為,除了剝奪了病人的選擇外,長遠更為整體社會帶來沉重的隱性成本。

醫學霸權

.統屬

生仔醫療化 吸納助產士

他舉例,歷史上助產士(midwife)存在已久,在英國一路由這一班婦女處理接生事宜,一直到了十九世紀晚期,隨着止痛藥、麻醉藥和消毒藥物的突破,產科醫生才瞄準富裕階層孕婦的市場,大舉進駐,以醫學手段介入產子服務,在傳統「協助產子」(assistance at childbirth)之外,提供無需經歷產子之痛的「介入產子」(intervention at childbirth)服務。隨着政府在醫療上投放的資源普及,「產子醫療化」(medicalization of childbirth)程度慢慢超越了合理界線,加上現代社會中,一切追求效率和可預計性,根據報道,二○一五年,香港剖腹產子比率甚至高於41%。

「產子醫療化」的客觀效果是,除了在少數地區外,傳統「接生婆」作為一門獨特專業的地位慢慢被蠶食,被吸納成為西醫下,護理學的一門專科。佘雲楚將之歸類醫學霸權底下的「統屬」(subordination)手段,即嘗試把其他的醫療隊伍統攝在其領導底下。

.限制

視光師訓練五年配眼鏡?

「統屬」以外,還有「限制」(limitation)。以眼科視光師(optometrists, ophthalmic opticians,下簡稱「視光師」)為例,他的發展歷史一路與眼科醫生並行,甚至乎彼此分享同一套科學觀,使用相同的器材,說着共同的語言。奈何今天香港的視光師,在大學接受過五年的專業訓練,畢業普遍只能在眼鏡舖擔當檢測視力,配製眼鏡等工作;在美國、加拿大及澳洲等地,視光師能夠參與基層眼部健康服務,不單可以為病人診斷眼疾,甚至可處方某些藥物和提供某種治療方法,從而減輕眼科醫生的工作。

「五年的訓練,其實可以做更加多的事。」今天大學的視光師課程訓練,涵蓋視界、辨色及眼球檢查,查看血管和量度視神經的損毁程度等,有足夠知識和能力協助眼科醫生進行分流,但在現行法律框架底下,視光師被歸類為「輔助醫療業」,在沒有轉介權(referral rights)的前提下 ,不能直接為病人診斷眼疾:「香港的醫生人手不夠,偏偏霸着一些工作,結果便是,正如我這本書所講,浪費資源,你給這些其他醫療專職的人員愈來愈多的教育,但在他們的工作中,根本很多發揮不到。」

.排拒、吸納

保護主義作祟

佘雲楚認為,一切是醫生的保護主義作祟,「統屬」、「限制」,還有「排拒」(exclusion),將一些潛在競爭對手如中醫、脊醫等,排拒於正規醫療制度之外;未能成功時,便將之「吸納」(incorporation),把它們的部分內容收編。

唔覺唔覺 專業背後原是權力

以往我們對這些操作渾然未覺,甚至視之為理所當然,是社會發展過程中推崇「專業」使然;佘從社會學的脈絡推進,指七八十年代間,傳統「專業社會學」乘着新一浪的馬克思主義和韋伯學,轉而傾向從「權力模式」出發,批判專業霸權:「以前普遍相信專業是和一般職業不同的,因為專業有他的特質,後人稱之為『特質模式』,但由七十年代開始出現了新的看法,認為這些職業上的特質,其實沒有想像中特別,很多行業中也有,嘗試以特質來解釋一些專業上的特權,是倒果為因,一個職業之所以能夠成為一門專業,背後因為他能掌握到權力。」

權力的遊戲之下,病人只能在診所外大排長龍,為了循例見一見醫生,為什麼一般的傷風感冒,三分鐘的簡單面診、取藥,簽發病假紙等工作,不能讓其他受過訓練的醫療專職負責?二○一六年初,香港流感肆虐,公立醫院病房爆滿,人手嚴重不足,當時醫院管理局提出的其中一個應對措施,是假如病人只屬定期例行檢查和取藥,情况穩定,或不需要見醫生,可由護士按醫生之前的指示,直接為病人延續醫生既定的處方,合情合理的決定,事後卻引來醫生組織群起反對質疑。

醫生做埋行政

「醫生的地盤意識太強,永遠都想揸住個supply,同時又霸住地盤不讓其他行業做。」佘雲楚認為,近年的醫委會改革風波延伸出來屢被批評的「醫醫相衛」現象,引入海外醫生解決人手問題一波三折,正正是醫療霸權陰影底下,醫學專業自主缺乏制衡之過:「回歸之前,香港的衛生福利司,全不是醫生來,無論黃錢其濂、周德熙,都是政務官出身,外國的衛生部部長也是由政黨人士出任,即使醫院院長,很多都是專業的醫療行政人員,而不是醫生。」但香港醫管局十五名主要行政人員中,便有十三名為醫生,屬下醫院及醫療機構的行政總監,幾乎清一色是醫生;政府相關部門,自醫管局前行政總裁楊永強於一九九九年出任衛生福利局局長以來,歷任相關局長便一直由醫生擔任;至於食物及衛生局屬下的衛生署,其署長、副署長、絕大部分的助理署長,衛生防護中心總監及其屬下六個部門的主管等職位,亦長期由醫生佔據:「這邊廂話不夠醫生,那邊廂卻這麼多醫生走去做行政人員,是不是浪費了人才呢?而且全部決策者都是讀同一本書,說同一種語言,不會聽其他聲音,成班人咪塘水滾塘魚,你點可能有新意呢?」

霸權後遺症 重醫療輕預防

但作為病人,關心的是能否得到最好的醫療服務,假如醫療霸權有助鞏固人才資源,說不定更能提升醫療質素,對整體社會有利。佘雲楚解釋,醫療霸權的問題之一,是醫療資源過度集中於醫院服務,造成醫療服務的傾斜和不協調,比如追溯到當年沙士,便是因為社會長期重醫療而輕預防,令基層醫療及傳染病預防工作長期被忽視,種種隱性的社會成本一般人難以察覺,但其實潛規則底下,一些理應惠及社會大眾的改革措施,例如醫藥分家,往往也因為醫學界反對而多年來只聞樓梯聲響。

近日夏季流感爆發,社會重新掀起公私營醫療失衡的討論,但如果從歷史角度回溯,公共醫療系統在八九十年代急速膨脹,一九九○年醫管局成立後,更接管了全港三十五間政府及補助醫院,最終把素來對公營醫療沒信心的病人也吸納過來,間接地抑壓了私家醫院地位和發展空間。今天政府重提要發展私營服務的同時,佘雲楚問︰「你一天不解決醫生不足的問題,又鼓勵私營醫療發展,只會令人手更加緊張,醫生流向私家醫院,甚至形成『旋轉門』。」霸權不除,老大難的醫療制度改革問題,同樣繼續兜兜轉轉。

文﹕梁仲禮

圖﹕梁仲禮

編輯﹕屈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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