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藝.評論:抒情中的抒情──《香港.文學:影與響》

文章日期:2017年07月24日

【明報專訊】陳國球教授新作《香港.文學:影與響》,書名雖沒有明言一個「情」字,但實與前作《抒情中國論》、《香港的抒情史》一脈相承,以情為經緯,匯通文學的世界。

抒情傳統與香港文學

時間回到一九七一年。旅美學者陳世驤教授以比較文學的視角切入,統整中國傳統文學,在美國亞洲研究學會年會發表《論中國抒情傳統》作開幕講辭。陳世驤影響深遠,後來台港兩地學者從之不少,陳國球教授自是其一。然而,「抒情傳統論」並非僅肇始於七十年代,《抒情中國論》描畫了聞一多、朱自清、朱光潛、沈從文以降的近代文人學者抒情系譜。「抒情傳統論」透過宏觀的思路,比較中西方文學異同,認為中國文學雖未有發展出西方長篇史詩、史劇的敍事傳統,但中國文學自有其立足於世界文學中毫不遜色之處,這就是「抒情」。「抒情」尤見於詩國高峰——唐詩——的種種感發與比興,即使南宋後傳奇戲劇、章回小說興起,抒情卻沒有退場,反而以詩詞唱白滲透進各類敍事文學作品之中。

「抒情」不是吟風弄月、無事感傷的閒愁小唱;也非唯我唯是、通篇個人主義的激情呼喊。「抒情」的真正意義與價值,在於重視人、重視抒情者如何理解自己、如何連結世界,以此作為立足點,重新安頓人的生命:抒情與歷史、自我與世界的雙向溝通關係。

陳國球教授近年專攻「抒情傳統論」,此前著作多以論文形式為讀者所知,同時,他又致力將論述注入香港文學的討論中。這次《香港‧文學:影與響》首先令人驚喜的,固然是書中第一輯「歲華荏苒」——十一篇文章全是作者的散文創作,有成長往事、追憶故人、知識分子的自白。全部由「我」出發,有別於此前論文形式慣用的抽空主語、中性評述。可以說,第一輯「歲華荏苒」於作者、讀者而言都別具意義,體現了專家、學者,在理論研究、論述以外,以散文實踐書寫的另一面向。「抒情」及此,可說接地氣、不離地。

第二輯「映雪囊螢」兼有為他人所作的序文、讀書隨筆等。一般而言,序跋文章多為實用文類,紀錄某書緣起,乃至作引介用途,富導讀意味。但第二輯的選文中,作者有別於一般序跋的客氣招呼,往往借題發揮。例如《文學史與文學教育》一文,原是為潘步釗《給中學生閱讀的中國文學史》(出版時定名為《一本讀懂中國文學史》)所作的序文,但《文學史與文學教育》沒有功能性地介紹原書各章安排云云,而是借此思考中學語文科與文學科分途的教育問題,以至個人的文學理想寄託;第三輯「縱以清談」、第四輯「鏡本無像」分別收錄訪談文章,及他人筆下的「陳國球印象」,也是選取相對平實易讀的體裁形式,將抒情論及相關的背景和思考呈現予大眾讀者。

「抒情中的抒情」,不是一種文字遊戲以賣弄花巧,而是,今次作者的的確確傾注了文學作者的身份,以親切易讀的散文文字、記敍文字,一方面講文學的抒情、香港的抒情,同時又在講述的過程中,寄託自己的抒情。

以書本重構地方感

不過,感情總是飄泊無定的,我們需要一些事件、或一些物象,像鐵錨一樣,讓記憶安定下來。《香港.文學:影與響》中,綁定記憶的,是書本,以及一切與之有關的閱讀經歷。這構成了此書獨特的情感結構。

書中第一輯、第二輯,多篇文章也以書為核心意象,包括《憶昔買書在香港(中學編)》、《北角光影與香港文學記憶》、《感傷的教育》、《在倫敦遇上一九八一的中國》等。如果僅僅是讀書小劄,恐怕不值得大費周章討論,也不足以成為一種結構。各篇內容、寫法有異,但都呈現了一種明朗的想法:以書的記憶來定義空間。以《憶昔買書在香港(中學編)》為例,作者筆下的九龍,沒有多少商場食府,在那作者成長的年代,更沒有金舖與藥房。構成九龍半島印象的,是一所所現在或許仍然默立,又或許已然消亡的書店。作者以書店比喻年輕人探險世界的叢林:「記憶中最先浮現的是通菜街與奶路臣街的三樓書店『寰球文化服務社』,老闆李劍峰以罵客人馳名;但店內的書是真的便宜……高中買書時期遇上的另一奇景在上海街。當中有一家上書『執笠書局』四個大字的舊書店。店內書冊堆積如山,有不少是一綑一綑的連繩子都未曾解開;也有同書上中下冊東飛西蕩,難能湊泊。」及至後文一路細數花園街、西洋菜街、樂道等,都如數家珍。

盤點記憶,「書」不單是各篇散文的意象,更是地方意象的層次:書店的位置成為理解空間的座標,座標串聯,就構成記憶的網絡。攤開九龍半島的地圖,於作者來說,這不是商業的、不是消費的,也不是單純物理空間的,而是一幅屬於書店、屬於人文的地圖。當中必定包含了文化的歷史;讀者、愛書人的歷史,難道不也是混同其中嗎?文章最後寫到作者邁向港島升讀大學,作中學階段故事的結束。港島買書事,又自然是另一片新天新地。

人透過閱讀這種文化行為,重構官方定義以外的地方感,將個人的抒情連繫到地方的歷史,可見作者對記憶與歷史的建構,敏感而自覺。除了地方感情外,書中不少散文亦圍繞歷史記憶敲門叩問。在《感傷的教育》中,作者回憶自己在中學階段接受的現代文學作品,首先提到的,當然是時至今日莘莘學子中學課程還肯定會大量接觸到的朱自清、五四陰柔散文:「在六七十年代的我們,還只是蒙昧的少年,對人生、對未來,對香港、對中國,都只會是惘惘然的無定向,自未懂得思考自己的文化身份。在家、在學,就由父兄師長輩為我們指點前路;誰料,我們不知不覺間竟要延續上一代對已逝年華的感慨呢!」這裏可貴之處在於抒情中有深刻的省思——記憶的承傳不一定是醍醐灌頂,有時是感傷的、夾雜難堪與追逝,甚至乎過於一廂情願。原來,我們多年以來讀到的那些傷感形象,正正是那一代老輩先生的自我投射。

人究竟如何面對歷史?人能否主動地參與歷史?面對代代人不同的情感結構互相沖刷,最後,是不是只能落得「歷史,不屬於我們」的結語?或許第二輯的《遁情畢竟更癡情——談唐滌生〈帝女花〉之〈庵遇〉》一文會為我們帶來線索。《帝女花》的易代故事耳熟能詳,作者在文中關心的是宮闈劇目(代表史變的一方)如何與《庵遇》中「不認不認還需認」的歷劫抒情旋律結合,尤其是王侯將相的家國興亡史,是如何透過戲劇、文學的影與響,讓普羅大眾以抒情、審美的方法,進入歷史、參與歷史,使抒情與歷史有結合的可能。

最後,特別要提及的是《家明與香港》一篇。文章篇幅不長,但徹頭徹尾是以創作(而非文學評論)的手法來抒情。當中各位或虛或實、同名異樣的家明——足球名宿家明、電視劇《天與地》的家明、流行曲《家明》等——身份遭際不同,不過隱然又見暗合,多面實為一體,能夠從眾多「家明」的身世,點染這個普遍而富代表意義的人物形象,與香港歷史一路走來的關係。

《香港.文學:影與響》固然身體力行以書寫貫徹書中第三輯談到的:學術機構的學者「進入媒體,以某種形式與社會對話」的公共知識分子面向;不過,我會更希望、更傾向把這書定位為一位抒情作家的散文結集,他真誠地省思抒情與空間、歷史的關係,尤其於當下香港,有一種如食橄欖、倔強而溫婉的共鳴。

作者簡介:(作者為香港業餘評論人。)

●李日康

主編:潘耀明

編輯:張志豪

相關字詞﹕每日明報-文化力場

REL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