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藝.隨筆:戲曲研究中的人生百味

文章日期:2017年07月24日

【明報專訊】「你就跟着北京大學李簡老師學戲曲吧。」

面試老師的聲音雖然溫和,在我聽來卻不啻晴天霹靂。我雖然從小看戲,但從來沒想過要研究它啊,又怎麼研究呢?

可我不敢講。

不要說初試的千萬遴選,複試的隨機抽題英文演講,就是這最後的面試,據說也不是等額的。

我怎麼敢在那個時刻讓人覺得「挑三揀四」?

我就這樣懵懵懂懂地跨進了北大,然後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恐懼。同學裏面,有的每周拿讀書報告和導師見面探討;有的在著名學報上發表了論文並已獲轉載……可我和導師見面談了一會,她頗感興趣地說:「你做一個資料長編吧。」

資、料、長、編?什麼是資、料、長、編?

「北大不是培養作家的地方」——是培養學者的。

「北大是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是重考證的。

「哪一個不都曾經是雄霸一方的『諸侯』?但是跨進這個園子,一切都得重新洗牌。」其實那時我跟北大的風格完全不同,我擅寫作不擅研究,擅闡釋不擅考證。那意味着我必須「完全轉向」,可是通向新世界的門在哪裏呢?在迷霧中,茫然無措。

有一次李簡老師在五院的甬道上和我並肩而走時,頗為憂慮地說:「好像你還沒有上路啊。」

可是什麼是上路呢?

我想最初我一定讓老師挺失望的,說不定還有焦慮。就像號令槍一響,別的選手都跑出大半截了,我還在起跑線上迷糊。北大中文系的老師平均每人一年只能招一個研究生,我又算是李簡老師的第一個,所以,成了,成功率百分之百;廢了,失敗率也是百分之百。但是,我又怎能讓別人看我老師的笑話?她在千萬人中選中了我,我怎能讓人覺得她錯了?

我巴不得一天學會怎麼在著名學報上發論文,卻完全不得其門而入。現在我還保留着她第一次見面時開給我的書目:王國維《宋元戲曲考》;青木正兒《中國近世戲曲史》,一百部傳奇劇本原典……要看完這些很花時間,可現在選修的課都要交論文啊,而且看完這些就會功力大增嗎?

後來,我成了圖書館古本特藏室和中文系資料室的常客。但一開始似乎沒有任何起色,但好在我比較混沌,傻傻得不知道難過和害怕。我的導師並沒有太多門戶之見,我可以愛選什麼課選什麼課,她認為是「轉益多師是汝師」。我不能夠像別的同學一樣每周交讀書報告,她心裏一定着急,但從未疾言厲色地呵斥我,甚至也沒有催過我。這讓我心中無比感激,因為有的學生可能是香蕉,提前摘下催催也會熟;但我大概是雞蛋,非要二十一天才能孵化成小生命。所以現在我當老師的時候,會尊重每個學生的差異性。

導師在講課的時候,會毫無訛誤地複述出所講劇本的細節,這要麼是記憶力超群,要麼是對材料到了熟極而流的程度。我有時也促狹地想,既然如此,乾脆不用看,聽她講不就行啦?但畢竟我不是偷懶耍滑之人,答應了她的事,她見或不見,我都會履行。

經過一段時間的摸索,我發現做戲曲真是太難了。陳平原老師總結戲曲有三條路向,一是王國維開創的,研究劇本;一是吳梅開創的,研究曲譜;一是董每戡開創的,研究舞台表演。但是,戲曲不比小說,有曲折的情節和豐富的心理描寫,它的人物少,臉譜化,情節簡單,甚至結尾幾乎都是雷同的大團圓——這怎麼研究啊?但是李簡老師是很巧妙的,她留意到戲曲中的「戲中戲」,還有「探子報」——這不就是「共性」研究嗎?還有一次,她發現了《目連救母》劇本中一個佛教典故的由來。我可真是大吃一驚,因為北大的老師天天念叨的不就是「原始資料」麼?這個法寶可以算是殺手鐧了,因為據說這是「硬功夫」,有時單憑一條原始資料就能成就一篇有分量的文章。我很急切地問:「老師你怎麼找到的啊?」她說:「我看到《目連救母》裏的這個典故,就去查佛經,就找到啦。」那時候還遠沒有普及電子化和大數據,她說得輕描淡寫,我卻明白,或許有運氣,但更多的是大海撈針式的努力。原來做戲曲也是「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的。

我和老師還會一起去看戲,像《牡丹亭》、《長生殿》、《桃花扇》等等都是我們一起去看的。它使案頭之作變成了立體鮮活的場上之曲,在腦海中留下深刻清晰的印象。這樣,我在寫論文的時候,除了作者的戲曲專集,他的全集,以及史書記載之外,還有劇場表演這個資源。

但是這些還不夠,本以為天天耐着性子在特藏室翻那些發黃發脆的古本戲曲叢刊已經夠極限了,之後才發現這只是剛剛開始啊,前面還有各種戲曲史、戲曲綜錄、戲曲理論,還有人家發表的各種戲曲論文……真奇怪現在回想一下我好像沒有抱怨——因為沒時間抱怨。

那時我想研究孟稱舜,他的《嬌紅記》與《紅樓夢》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而《二胥記》和《貞文記》則是他複雜的「貳臣」心態的寫照。正當我對孟稱舜大感興趣之時,得知他的一些「只聞其名,未見其形」的劇本藏在他的故鄉諸暨圖書館。這不就是傳說中罕見又珍貴的「原始材料」嗎?

數天之後我出現在杭州,諸暨圖書館的館藏目錄上面果然有孟稱舜這幾部罕見劇作。正當我驚喜之際,館長的一句話又把我的心情砸到了谷底——諸暨圖書館的很多珍貴資料在戰爭年代被日本人付之一炬,孟稱舜的這些恰在其中。

許是看我太失落了,館長說,館藏還有一張孟稱舜寫的《貞文祠記》,也是罕見資料,可以複印送給我。我雖然很感謝地收下了,但是看它不過半頁紙,心下終是黯然。其實我回京後,導師還是蠻肯定的,甚至建議我寫一篇小的論文,但我終究沒有,因為我是想用孟稱舜寫碩士畢業論文的,只有這半頁紙的新資料,如何能符合北大老師們的「創新」要求?

這場經歷最後只是化為了一篇駢文當做後記附在了我的碩士論文上,而我又重新開始了看書、查資料、絞盡腦汁找題目的過程。那時候,我覺得寫不出論文就是天大的困難,殊不知後來看去實在不值一哂。我學會了發表論文,甚至畢業論文也收入了中國精品學術論文全文資料庫。論文甚至學問都是自己一個人可以做到,但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都不是一個人可以做到的。

今夕何夕!我遇到了「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的熱情提攜,也遭遇過「此生欲問光明殿,知隔朱扃幾萬重」的冷漠對待,在漫長的等待中,領悟了時、勢、機、運是永恆流轉的流動,知道無奈,學會妥協,明白人家的不得已。所以最後在看戲的時候,也許並不為這戲唱得有多好,不過是趁着燈黑,趁着誰也不認識誰,才能夠,在別人的悲喜裏,落幾滴自己的痛淚。然後接過鄰座遞來的紙巾,笑笑說:「這戲真讓人感動。」

作者簡介:(作者為香港珠海學院中文系助理教授。)

●張 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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