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藝.評論:漫品詩味——「酸」

文章日期:2017年07月24日

【明報專訊】餚饌蘊藏「酸甜苦辣鹹」,除可比擬人生,於詩中亦可體味。近與詩友小聚,閒話平生,中有嘆職途不順者,吟詩抒意,在座即有戲指其為「酸秀才」。同卒業於上庠,稱「秀才」也許無妨,惟謂「酸」,卻可深思。

究竟何者為「酸」?不少人大抵都會聯想到傳統文人慣有的「酸腐」之氣,但除此以外,其中還包括了一定的鬱鬱不得志、懷才不遇,甚至強作憂傷等的悲怨之情。「詩言志」、「詩緣情」,心中不快、悽楚,發之為詩,有何不對?鍾嶸《詩品序》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何錯之有?

其實這並不限於錯與對的問題,而是於風氣不良之潛在影響。試翻開歷代的詩集,不難發現據上述所定義的「酸」詩多不勝數,屈原有《離騷》、宋玉有《九辯》、陳子昂有感遇詩三十八首又以其《登幽州台歌》為代表、孟浩然有「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臨洞庭上張丞相》)「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歲暮歸南山》)、杜牧有「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遣懷》)、黃景仁更有「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癸巳除夕偶成》)「風蓬飄盡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倖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雜感》)這些對個別詩人來說,或只屬零星,但對於歷代詩壇來說,卻不可輕視。

這與歷代文人大多仕途失意有着莫大關係,不是難遇伯樂,苦無機會;就是品格清高多受讒害,仕途坎坷;也有時運不佳者,錯失良機抱撼終生。把悲憤發之為詩一抒胸臆,這實屬人之常情,亦為詩之功能。但當大才者有之,小才者也有之;有才者怨之,無才者也怨之;有事者悲之,無事者也悲之,代代如此,問題就產生了。

問題有三,第一為此類詩太多,歷代詩集滿紙「酸」詩,本有共鳴,但多則生厭,不認識中國文學的人還誤以為古人個個都真的懷才不遇,經常怨天尤人、孤戀自憐。歷代詩壇不免彌漫着一片悲淒酸腐之氣,有損風雅。第二,此類詩的作者良莠不齊,有些根本就沒甚實際才幹,志大才疏;有些品性使然,難怪他人;更有些完全是無病呻吟,月閉花落也悲傷自憐一番。結果真正懷才不遇的詩人,那些真正的大樹,就被這些朽木枯枝所拖累,大為失色,就連詩情之真偽也開始受到懷疑。何等不值與無奈?第三,整天因懷才不遇心情鬱結、淒苦流淚、怨天尤人,整個人浸沉在「酸」裏,沐浴悲傷,於事無補。面對這樣的情況,其實更應積極面對人生,踏實做事,切忌消極、自憐,大可堅持儒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克盡己力,待人賞識,亦為家國天下貢獻點滴,無愧平生。

細看古今,能達上述境界者實為少數,不是平步青雲,仕途得意;就是懷才不遇,遁隱山林,鮮問世事;更多的是徘徊於出世與入世之間,不上不下,痛苦萬分。別樹一幟者有如蘇軾,蘇軾是文壇上少有的全才,亦是少有的不「酸」者,他一生「苦雨終風」,卻精神曠達,灑逸自得,隨遇而安,深具風範,此種精神與智慧尤明顯見於其晚期流落南方時的作品: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食荔枝二首》其二)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即使流落「南荒」仍能淡然面對,真誠地樂於山水風物,回首前塵,即「九死」而「不恨」,胸中坦然一片,正是「天容海色本澄清」。更為重要的是,他同時致力政績,在當下能力範圍內,作出最大的努力,為國家人民謀福祉。當今杭州西湖畔的蘇堤就是確實的證明。落泊而「不酸」,逍遙而實幹,這些是普遍中國文人所欠缺的,能在「酸風苦雨」中「何妨吟嘯且徐行」,卻是一種境界。

●張志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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