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運達人黃衍仁 鎂光燈照不到的飛蛾在抗爭

文章日期:2017年09月03日

【明報專訊】約黃衍仁訪問,想談音樂,社運,自治八樓。答:我覺得可以。茶餐廳中,攪拌紅豆冰,咬一口菠蘿油,話題縈繞社會當下低氣壓,十三加三,壞與更壞,到後來社運談很多,音樂談得少。

他眾籌出新碟,事隔三年,上一張《逆風吐痰》是經年的累積:「有些歌直接扣連事件,因為反高鐵寫出來,比如《轉念始於足下寸土》。」有些不與特定事件有關,他說不一定要這樣看,可以是運動中不同的思考碎片,沉澱,變成歌。

《堵路歌》有一句,「在誰人的空間裏,誰允許你坐下去,看守一塊木頭」,早於坐在皇后碼頭頂上時,已出現在腦海,一直積累到幾年後,才由這句開始,寫成歌;《逆風吐痰》的名字是有一天完全不知道如何跑出來,他說吐痰是一種藐視,但風吹回自己,意象便是這樣:「我希望可以抽象一點,但我自己的投射可以很多,不難去想像的,拋出一塊磚頭,為何它會砸到自己的腳?這種,是很多人都會經歷到的一種狀態。」

有些是過去的累積,有些又預言了現在、將來。

飛蛾再不撲火

不知道應該如何問關於音樂的。他說,我把歌發給你,你回頭再問。

打開連結,男人在廢墟的長廊,雙掌護着一點燭光,小心翼翼由一邊走到另一邊,中途蠟燭被吹熄了,男人沮喪,顧盼打量,回頭到起步的地方點起蠟燭,重來一遍。影像是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的 《鄉愁》(Nostalgia)中的一段,瘋子看到世界的墮落,在廣場上宣讀「宣言」後自焚,臨行前,叫男人把燭光點燃:「看到的是對世界的反抗,對反抗的堅持,以整個生命。」看畢想到歌的第一句:「點起瘋子的燭光,空氣泛着微塵」,寫成《飛蛾光顧》,新碟的同名歌,影像與聲音連成一線,像《一念無明》,長鏡頭下黃世東跑在無人的街上,背景不是黃衍仁唱歌,是黃世東內心的呢喃。

他說,《飛蛾光顧》是語言的遊戲,或多重的意象。光顧,有光,又有照顧,我來了,我來光顧了,小偷來到光顧,客人來到光顧﹕「再直白一點,這幾個字,令我覺得有一個非二元的東西在裏面,再不是飛蛾撲火,下場必然是死,負面的,自討苦吃,或者一種犧牲的狀態,而是望遠一點,更大的圖畫,為了一些終極、想走向的方向。」

第一次見黃衍仁,是在社運現場,領在反高鐵苦行隊伍的前頭,篤定、沉着,寒冬中踩着單薄襪子,二十六步一跪一拜;問,你是社運歌手嗎?他說,音樂之於他,有超越社會和理性的層次,如果定義自己只寫對應某種社會現况的歌,他覺得不足夠,但他也很喜歡這類歌的直白,只怕它們愈來愈難寫。

讓歌默默記錄

完成上一張唱片,接下來有什麼歌?「不知道,然後你便生活,做其他事情」,隔一段時間有一首歌,隔一段時間又一首跑出來,回頭整理時,便知道原來這幾年經歷了什麼。日子艱難,對很多人來說,這幾年最深刻的是雨傘,他最深刻的,是雨傘後,一位朋友自殺死了。

「是我們德昌里一位很核心的成員,一位朋友,由佔領中環(匯豐版)時認識到現在,上一隻碟,她有幫我做某些美術的事,亦是一位玩音樂、很叻的女仔,然後她自殺死了。」要如何形容這位朋友?他說是他遇過的人中,最將心坦露出來的那種,真誠,到一個地步,會傷害到自己的一個人。

「她生前,我們可以分享到很多話題,生命是不是單單一個肉體,死了便什麼也沒有?成為人之前有什麼,我們接觸社運或靈性的事,幾乎是並排地發生。」他寫了一些歌,不單是因着死別,而是,如何思考一件事的結束,結束之後又是什麼,這些大的問題,有關生命﹕「我沒辦法繞過它,也不想繞過,但也不是跌入悲情,當然你會不開心,但如果我和她生前相信的是valid的,那我不應該停留在愁緒之中,而是,你覺得可以望落去,即使可能是一個黑洞,但你夠膽望入去,還有什麼呢?你夠膽去問這些問題,鑽入去探索。」

他說,生命中重要的人死去,經歷過之前和之後,是一個分界線;雨傘運動也是一個分界線,社會的狀態,政治的狀態,社運的狀態,完全不同了:「你做什麼也好像是錯,做什麼也畀人鬧,然後你做的事沒有效果。」

「踏半步於彼岸喝一杯又一杯/剎那間開一個嘔吐的舞會/話語如律令在四周建構又刪除/踏半步於彼岸喝一杯又一杯/剎那間開一個寬恕的舞會/呼一口氣吹拂一生的懊悔」

——《無頭的回聲》

自治八樓 抗衡主流論述

那我們談社運吧,「那便是八樓和我的故事」,八樓前身是「學聯社會運動資源中心」,成立於九十年代,當時希望藉此加強學運和社運的連結,後來有學聯代表想改變中心用途,因而宣告「自治」,改稱「自治八樓」。那時黃衍仁還是中學生,最好的朋友,家姐是八樓的管委,朋友說,上面有結他班,有Band房,不用錢:「免費是很關鍵,又隨時可以上來,個氣氛,和出面看到的所有政府場好、或學校內很建制的氣氛好,完全相反。」八樓有大學生,有所謂的社會人士,門後的空間,和門外面的世界,運行截然不同的秩序。問他,那你們算是異類嗎?「也可以這樣說。」被人看漏眼的、被人邊緣化的議題,便有自治八樓,借音響、場地、人力的投入:「抗衡主流的論述,持續支援的一種狀態。」

多年前思考 為什麼要有大台?

十多年前,西洋菜街行人專用區剛開放,公共空間未成為常識,八樓是第一批人,到街上做非行街的活動:「今天叫街站,那時還沒有清楚定義。」反世貿示威,八樓搬回來外國經驗,開班教如何用生理鹽水,如何對應胡椒噴霧﹕「分了幾個小組預備不同的事,已經不是單純去遊行,而是後一線,去記錄,去支援的一種狀態。」○三年七一,八樓在遊行隊尾,唱歌打鼓﹕「正經遊行的人望着你,不知道你們在做什麼。」

那天遊行到最後,民陣宣布了完結,他們還在舊政府山下的那條路:「差佬便話,民陣已宣布完結,你們上返行人路吧,我們說,我們未行完,然後三四層差佬圍着我們,有一兩個朋友畀人拉了返差館。」第二天打開報紙,五十萬人上街,和平理性,香港人要為公民質素自豪:「那個感覺是,咦,我生活在平行宇宙,看到其他人所看不到的,其實就是一個大論述底下,遺留了很多事情。」於是開始思考,好有秩序,到底秩序有什麼好?有年六四,印象中唯一一次去了支聯會的六四晚會,八樓有一個小型攤位,拉起橫幅寫着:「除了每年悼念外,我們為民主做了什麼?」

批評以外 自己去解答

「類似是後來那些人批評支聯會的問題,行禮如儀有什麼用?八樓提出這個質疑,其實早了頗多。」然後那次事後,也是唯一一次,和大台開了一次會:「同華叔(開會),佢話我哋嘈,入面有些靜默的位,我們沒有一起靜默,類似是,我們不夠跟着整件事的秩序。」感覺像是小朋友被捉去見訓導主任。

「現在回想八樓,比如去中心化這些思考,為什麼一定要有大台、大會、大佬,近年變成了很多年輕本土派,批評以前社運的一些方向,那些問題不是沒有意思的,只不過對於我或那時的八樓來說,不是以這樣的姿態去問:你們收皮吧,我們有新的方法,而是我自己也在那個問題當中,我自己也要去解答那個問題。」道前人所未道,是有點孤獨的狀態。

「在誰人的空間裏/誰允許你坐下/去看守一塊木頭/在誰人的清單裏/誰催促你活下去/變做一塊石頭」

——《堵路歌》

主流以外 靠自己渠道講

又問,遊行隊伍中,如何找到八樓的身影?「有些人憑經驗,或聞到陣除」,一定不會扑咪那一班?「我們無人會扑咪。」最近在報章上看到學聯要收回八樓單位的消息,也是這樣一句「曾致電自治八樓查詢,成員稱不接受主流傳媒訪問。」他說這是一種衡量,找主流傳媒去講,可能大部分時間也不是幫到你,那不如用自己的文筆和形式去表達,那,不就等於自絕於公眾視角?「這種講法,類似是,你離開了TVB,大家便沒有辦法看到你的演出。」永遠也是一個悖論,TVB可以很大,世界更大,哪裏是中心?哪裏是主流?他說,現在比起任何時候更需要去質疑,或者,時代正在質疑。要相信自己拿出來的渠道,足夠去講這一件事,即使沒有享用別人搭建好的空間容易。

群體分裂是反革命

在記者的筆記本上畫出一個個大圓和細圓,問,網絡年代充斥過濾氣泡,這樣會不會很危險,「群體的內化,好近好細的群體沒有交流,用很老套的字,是反革命,革命是生活上每分每秒每個面向的重新思考,這種分裂是和革命相反,我們之前看一本書,好喜歡一個法國的群體,叫隱形委員會,有兩本書翻譯了中文,一本叫《致我們的朋友》。」書對世界各地志同道合的朋友說,革命其中一項任務,就是翻譯,翻譯對方的語言﹕「翻譯是一個提醒,人與人之間都要翻譯,和一個阿嬸講嘢都係翻譯,不要主觀地以為大家都是講廣東話,我講的他會明,要將自己的東西翻譯出去,將別人的東西翻譯回來咀嚼。」

他指着記者筆記本上的圓﹕「我想我們現在面對的這個世界,這個圖像是假的,當我見到TVB要好多藝員開直播時,我覺得呢這個世界已經不同了,我們真的不需要再留在以前那個圈圈中,而應該是這個大圈圈去適應外面的世界,不同的、古靈精怪的,這是時代的趨向。」

「黑色的咖啡裏/整個銀河宇宙/一口氣將它喝光/我錯把它當成酒/我只這一雙手/卻想安撫所有/身體那身體啊/不由自主的顫抖」

——《片尾曲》

鎂光燈後的人

大圓細圓之間,八樓是一根柱:「一條柱,讓大家在某些位,走埋去可以扶一扶自己,掹一掹,可以掹住去看到一些事情,看到鎂光燈以外的社運的光譜;大家容易遺忘的,它第一個走去記番起。」

「這種spirit,不應該因為很粗暴地話我鎖了個空間,或換了個鎖,便沒了,它會以某個physical的形式再次出現或留低。」十幾二十年,八樓在一些低調的位置,讓他這種人走了出來,學識了一些事,接觸了社會運動;今天他不再是八樓成員,「是八樓之友」,離開後,佔領中環(匯豐版),拉起橫額「如果燭光沒點燃生活每一面,我們每年就只能在維園見」,到現在搞德昌里這一類「社區共治空間」,當中的思考脈絡是這樣一路走來:「收返八樓,是徹徹底底的權力鬥爭。」

「我覺得這班朋友需要支持,那個支持,可能是我們用多少少心機,去留意番,我們是有原因來到這一步的,很多事情的發生,是因為之前之前的人做了很多事。」

「逆風吐痰/淚流入海/無人種樹/莫講話乘冷乘涼/霧中酒醒/露水破冰/同枱吃飯/莫講話修不修行」

——《逆風吐痰》

文﹕梁仲禮

圖﹕鍾林枝

編輯﹕屈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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