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充電器真的很重要。
風暴遠去,澳門街上仍然大雨淅瀝,咖啡廳內,崔子釗雙手拇指連彈,發稿頻頻,智能手機另一端連着的黑色小金屬盒子,是颱風天鴿肆虐澳門期間,新媒體「愛瞞傳媒」獨贏大市跑出的秘密武器——上月23號當日澳門多區停電,包括澳門電台、也包括每一戶家中的電視,傳統主流媒體失效之際︰「好在打風之前充電器充夠電。」愛瞞副社長兼唯一記者崔子釗,一人一自拍棍一手機,到水浸眼眉的澳門街上,影相、拍片、做直播,將一條又一條風暴消息在手機上發出去。
電視電台中斷 手機持續發布
「23號那天開始,一打風我就出去,原本是約了另一行家去內港看水浸,行到一半已經行不到,便躲在大廈入面做一陣live,做做吓信號斷了,見到要撤了,便回家再出新聞,整整吓電都斷了,電台都『瓜』埋,大家的信息變相全斷,便繼續用手機出消息,到晏晝,又即刻同另一位報紙記者,去新馬路度睇……」
在沙欄仔拍下一人在路中心澗水而行,只剩下頭部露出水面的照片,當日獲多間香港傳媒引用轉載;在臉書專頁收集讀者報料,機動式地發布,一人營運的小小網媒,數天內總共收到一百條讀者消息;典雅灣外,一位家屬聲淚俱下,控訴當局救援不力,到停車場救車的父親被困生死未卜,電視台澳廣視(TDM)採訪的片段還未出街,他託友好在現場以手機拍片,即時上載,消息幾乎是全球獨家,那是24號凌晨時分,遺體被抬出一刻,到了25號才登上香港報紙頭版。
及後數天,有傳澳門當局下達指令,要求傳媒多報「正能量」好人好事,霎時間大量解放軍及時出手、政商軍民齊心救災的消息充斥澳門輿論,天災無情,人間有愛,唯有「愛瞞」繼續擔起黑臉,發稿力陳一場風災如何揭露澳門特區政府管治無能︰「無計,我們便是報這些。」唱反調到底,或者,如崔子釗所言,是與主流傳媒互相補位。
好彩香港記者在?
不要以為崔是網媒記者,必然與主流傳媒記者勢成水火,他素來與不少業內行家稔熟,也明白行業千瘡百孔的先天結構與潛規則,如何磨蝕一眾主流進步記者的熱情,所以當他看到有香港網媒事後刊登一則採訪手記,標題「『好彩香港記者在』或是被拒入境的答案」,內心不禁有氣︰「(那篇文)展現出來的感覺,像是無香港傳媒,澳門便『瓜』得,好在有香港傳媒來打救;作為一個澳門記者,為什麼要這樣想自己呢?你講到自己好像發揮不到作用般,你都是澳門記者,可以為澳門做一些事,不要說自己如此被動,吖,靠香港吧,我們澳門『唔使做咁』。」
「不單止我嬲,很多澳門傳媒對於這個標題,也覺得好礙耳,像全沒了尊嚴一般,也令到好多澳門人覺得,是啊,澳門傳媒,廢的,沒有香港記者的話,什麼都不知道,那事實上亦都……」說到激動處打住,聽不清楚是「唉」一聲的嘆氣還是「哈」一聲的無奈苦笑,續道︰「那某程度上又不是全錯的。」
「亦都反映到澳門傳媒的弊病,很多消息要靠香港報出來,澳門人才知道。」澳門本地的新聞,向來有「出口轉內銷」之說,要先登上港媒,澳門媒體才會跟進,即使人口僅有六十餘萬的蓮花小城,華文報章便有十數份之多。
澳門報章 年獲逾千萬資助
廟小妖風大,澳門的傳媒生態是一襲陰陽怪氣。落街買報紙,報攤豬肉枱當眼位置是鄰埠的蘋果或東方,十元一袋,內附兩三份無人問津的本地報,打開一看,恍若回到香港六七十年代的報紙排版格局,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間中點綴以或黑白或偶爾彩色的郵票大小相片,要不是官方活動發放的握手相,便是「排排坐」的社團同鄉會大合照,也不容易分清楚哪些是記者採訪,哪些是贊助內容或廣告。
「他們存在的目的不是要讓人看,或者有什麼競爭,而是因為有錢收。」澳門政府新聞局每年以逾千萬資助本地報章,各部門或大小企業又經常在報章投放廣告︰「所以澳門來說,一份什麼報的招牌很值錢,基本上什麼也不用做,每天照抄新聞稿,也可以是每年有幾十萬或數百萬的資助,老闆也會盡量『hea做』,只請一兩個員工,開支不用那麼大,便可以拿多點錢。」
也許說圈養也不為過,本地媒體不思進取,自然被讀者捨棄,崔子釗說,澳門人已經有一段很長時間不看新聞,有時對鄰埠香港的消息,比起對自己城市新聞的關注還要多,即使是傳統大報《澳門日報》,也常被本地人揶揄「是用來放狗」,也正正是如此長年鬱悶的媒體氣氛,催生了後來的「愛瞞傳媒」。
由惡搞大報 到獨立報道
二○○五年,被形容為澳門「自由開放」大本營的新澳門學社,在其出版《新澳門》中加入一份新刊物,版面仿照《澳門日報》,取其諧音命名《愛瞞日報》,以惡搞的形式諷刺時弊,深受澳門年輕人歡迎,起初《愛瞞》是名副其實的「黨報」,資金也是來自與學社關係密切的民主派立法會議員吳國昌和區錦新,崔子釗加入學社也是由擔任二人的議員助理開始;但隨着二○一三年他接手《愛瞞》的工作起,經歷了幾次社會大事件的洗禮、「反離補」示威、民間公投,《愛瞞》的全力投入為讀者在封閉守舊的媒體陰霾下開了一扇明窗,他也開始與學社保留一點距離,隨之而來的,是這位一人媒體下的唯一記者,作為一家獨立媒體的應有自覺。(按︰「反離補運動」是指二○一四年,澳門政府欲訂立離補法,賦予特首和主要官員豐厚的離職補償金,以及特首在任期間享有刑事豁免權,引起民情強烈反彈。)
「具體是哪一次我也沒有太大印象了,應該是因為得到行家的認可吧,例如被人拉那次。」二○一四年,多個團體發起民間公投,《愛瞞》刊登了一張疑似司警人員拍下自己的工作照及完成投票以示支持公投的圖片,不久即有司警致電邀約他在南灣湖的快餐店見面,當時崔子釗知道自己將被拘捕,便預早通知傳媒行家,記者到場拍下他被捕一刻,與香港記協地位相若的澳門傳協事後也發表聲明,就有記者被捕表示高度關注及遺憾。
「是對我們的一個(肯定),即我們也是一個媒體來的,甚至有些人會說,你們報這些那些之前有沒有經過考究?質疑我們作為傳媒是不是應該中立一點,這些批評,也是因為當你是一個媒體,而不是純粹一個專頁。所以我更加要,再做得像樣一點。」一切也是自我鞭策,一人營運的媒體,沒有採主派assignment,沒有編輯催稿,局方也有意無意不發採訪通知,他卻堅持每天「炒台」、轉載、撰稿、做live、跑現場。
一人報道 主流媒體跟進
訪問途中,也不時要中途打斷,拿起手機,雙手滴滴答答,前一天有讀者報料,說發現有候選人海報被撕(澳門九月十七日將舉行立法會選舉),他到現場影相,做了「獨家」,當天下午選管會例行記者會,也許是有主媒記者跟進,也許是當局自行主動回應事件,消息在澳門電台的即時新聞上彈出來,他便要立即開工「轉發」,經港媒「出口轉內銷」的媒體悶局來一場小革命︰網媒找出引爆點,網上撚起火頭,主流媒體跟進,官方也不能視若無睹。
崔子釗從來沒有想過要當記者,在出過不少維權律師的中國政法大學修政治學長了眼界,回澳後還未及弄清楚左中右政治形勢,便加入了學社當議員助理,輾轉又當起愛瞞副社長,也是時勢使然,澳門人公民意識日漸抬頭,近十萬人關注的專頁,今天已是部分濠江人獲取可靠資訊的半主要途徑︰「沒有喜歡不喜歡,覺得有需要,便去做,始終社會上需要這種,當然啦,有時得到別人肯定也是一種鼓勵,比如今次風災,不少人話好在有『愛瞞』報消息,或者因為我們報了一件事,他們加入了討論,對我來說已經是成果。」唯單打獨鬥,到底是累︰「也好辛苦,有時候都不想做,不想畀這東西綁住自己,想放棄,或者換過第二條跑道,但始終(愛瞞)不是一間公司,無得話『唔撈就唔撈』,我一停手,這東西便癱了在那裏,只能夠頂住先。」
望良性競爭 讓讀者判斷
「所以如果這個傳媒生態,能夠像香港般,大家都好多競爭,我立時便退,直頭不做了。」近年澳門不少主流媒體,也忽然積極起來,發展網上平台︰「好像是去年,中聯辦和傳媒會面時,落了order,叫主流傳媒要做好新媒體,要掌握好網上輿論。」縱然主打的仍是去政治化的民生議題居多,在關鍵時候,親建制媒體立馬歸邊也毫不意外,但這些媒體前線不乏有心人,風災後崔世安舉行記者會,「愛瞞」的臉書直播拍下澳廣視記者在記者會完結一刻,蜂擁而上追逼急步離去的特首,高聲追問市民心內所急的問題,這些畫面,電視台的新聞片段中不會看到,在官方指示記者會完結一刻,片段早已終止︰「有些進步記者,自己無法出到,有料便過給我們。」在狹縫之中做好本分,他相信,只要一同將餅做大,多出來的空間說不定能容許更多獨立自由的聲音︰「我是希望澳門傳媒有競爭的,我相信資訊多了後,讀者也會發展出一定的判斷能力。」
我不是記者
走過四年的媒體生涯,崔子釗始終不願以記者身分自居,連卡片也沒有再印︰「不太想自稱記者乜乜乜,當然必要時才會講啦,比如有人問你在做什麼,便答︰記者影相,但我其實不太當自己記者的,因為始終不是常在前線的人,有時又會坐在後面『炒』新聞。」那覺得怎樣才算是記者?「我不懂答這個問題……我想要去見證一件事發生,要去記錄這件事,去報道話畀人聽,那是不是記者? 可能有少少矛盾,但跑出門那一刻,我也不會話,因為覺得自己是記者所以出去,雖然結果出到來做的事,便是一個記者。」
「我大可以不出來,留在屋企等消息,又不是一個機構派出來,有什麼事沒有保險,但,突然間有把聲告訴你,好像不對路,你要出去看一看。」也許,記者的定義不是名片上的銜頭,而是當下冒風吹雨打走出門的一種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