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差達人柏樂 Crispian Barlow﹕來香港當差拆彈 到非洲守護動物

文章日期:2017年09月17日

【明報專訊】在非洲,戰爭隨時發生。

上戰場的不是士兵,而是裝備不足的護林員。

每天,他們面對兩大挑戰﹕出門後安全抵達工作站,下班能活着回家。

為了獲象取牙,盜獵者槍下不留情。

在槍林彈雨中生還的護林員本月六日來到香港,在立法會淘汰象牙貿易的公聽會上發言,加拿大人Crispian Barlow開口卻是廣東話:「我當過差。」

在非洲保護野生動物的前線衝鋒陷陣,原來Crispian保命的身手,竟是從加入皇家香港警察的日子訓練而來。

他在公聽會上發言不過三分鐘,在香港卻生活了十三年。

與Crispian初次見面,開場白談起廣東話,他說「識少少」,頓了頓後卻加一句,「好過無」。

一九七七年,十九歲的他急不及待向世界出發,本打算到非洲,想想香港有個李小龍,應該到此一遊。

遊一遊,愛上一個香港女孩,自此留了下來。

當年外國人在香港謀生,當差是個自然選擇。

Crispian Barlow進警隊後,獲改中文名「柏樂」,他把名字寫在記者的筆記簿上,「柏是樹,樂是音樂,也可以是快樂,我想我的樂是快樂,那柏樂就是快樂的大樹?哈哈哈哈!」這名字改得頗形象化,五十九歲的柏樂高六呎一,總站得筆直,體格依然硬朗。

安置越南難民、拆炸彈、保護戴妃

柏樂的履歷是他的小歷史,也是香港的大歷史。這名新紮師兄最先是個水警,一九七九年載有2700名難民的巴拿馬貨輪天運號(Skyluck)抵香港海域,他參與安置越南難民、安排食物食水的工作。之後他做過藍帽子(機動部隊),說得最多的,還是待在爆炸品處理課時的行動﹕他回憶一九八七年尖沙嘴中心、太古城中心、金鐘政府合署接二連三發生爆炸,應付這波炸彈潮,「我們還挺忙的」;一九八九年,他負責保護隨查理斯王子訪港的戴妃,「我還記得她在添馬艦的泳池暢泳,泳池今天都不在了」。

為動物戰鬥 遠赴非洲護林

戴妃赴港同年,國際象牙貿易叫停,這單新聞讓柏樂的人生第二次轉向。香港容許一九八九年前的象牙庫存可繼續買賣,他在中環、灣仔目睹象牙商品店林立,「我欣賞那些工藝,但可以用塑膠、木頭來做,為何非要殺生?」「可能因為我是個警察吧,對罪案已很厭倦,看到這樣的事發生,沒有辦法再忍受。為什麼要這樣做?到底有何意義?」他覺得,自己可以「為動物戰鬥」。

在香港未驚過炸彈,非洲的子彈也沒有嚇怕他。踏入九十年代,柏樂辭去總督察之職,動身到南非,在野生動物中心Ibhubesi Wildlife Services擔任總護林員達八年,後來又管理南非北部克魯格國家公園(Kruger National Park)的巴魯勒(北部)自然保護區約十年。當地罪惡叢生,一群朋友相聚BBQ,話題都離不開又遇到襲擊、打劫、強姦等暴力事件。

打骰、打雜、獸醫、輔導員 一腳踢

不過,保護區內由柏樂「打骰」,當地人都不敢隨便動他和家人分毫。可是「打骰」同時又是「打雜」,柏樂笑自己不止是護林員,定時定候會登上直升機從高空記錄動物數量;也是「獸醫」,接報獅子被誤傷逃出區,花三天追尋牠的下落,把傷口縫一縫再帶回保護區診治。不止如此,工作站的男員工與女友爭吵,他是輔導員;政府部門要派避孕套,他又化身郵差,在巡邏時順便分發。

對付重型武裝的盜獵者

日子所以沒有悶場,其實是非洲國家資源短缺的問題所致。柏樂說,南非算是非洲較富裕的國家,非洲的護林員可以工作半年無糧出,十年才換一套制服,還不獲配備武器,面對猖獗的盜獵者,處身凶險的野生環境,等同自生自滅,要自保,只好自購武器傍身。盜獵者並非赤手空拳,部分攜重型武器,更會出動直升機把大象趕離保護區再殺。

腿中彈自行急救

柏樂曾經九次與非法獵人交火,腿部中過彈,亦試過有子彈射穿車上的擋風玻璃,在他臉旁劃過。在槍戰中受傷,還得自行急救,因為必要時,他也是保護區的「醫生」。「這也是我在香港學來的,在爆炸品處理課時有這樣的訓練。如果一棟建築的十四樓有爆炸,你在那裏炸斷了手,沒有醫生,該怎麼辦?我們學這些『極端急救』,在非洲便派上了用場。」

非洲護林員活在恐懼之中

他說「在香港訓練有素」,但很多非洲護林員未受充足訓練,便要上戰場。香港擬於二○二一年終止象牙貿易,其中一項爭議,是象牙商希望爭取賠償,不過柏樂反對,他說「政府賠錢」傳到非洲,就變成「香港出錢買象牙」,只會吸引盜獵者為錢更不惜一切犯案。一個「錢」字,會威脅護林員的生命,「非洲護林員活在恐懼之中。如果你做警察,會有準備需要滅罪,與罪犯周旋,但護林員本來只是負責為遊客帶路、照顧動物、撲熄火種等,現在卻要面對人類最惡劣的一面,捲入一場又一場戰爭。」

殺象真的可以事不關己?

柏樂二十七年之間回港只三次,今次因為象牙,他又回來了。問他,香港距非洲那麼遠,香港人大可覺得殺象事不關己?畢竟店內賣的象牙一片白亮,血漬早就抹去不見。從北美洲到亞洲,又從亞洲到非洲的柏樂,聽到這個問題,輕輕說﹕「真有那麼遠嗎?人們還是需要自然啊,我看到他們放個午飯也要走出公司透透氣,不是嗎?」

一邊說大象可愛 一邊犧牲牠們

香港人愛去旅行,嚮往非洲大草原,柏樂在非洲眼見遊客所為,卻缺了對動物的一份尊重。「人們愛看Discovery Channel,看到動物的近鏡,說好可愛啊!然後到了非洲,看到大象、獅子,舉手機拍照,總覺得不夠近,便給司機五元十元,要他們駛近些,但他們卻忘記自己其實走進了動物的家。都花了那麼多錢到非洲旅行,難道就不能買部相機嗎?」人類自製險境,意外若然發生,犧牲的卻是動物。

為免遊客「眼冤」 槍斃斷腳河馬

離譜的事很多,柏樂說有公園收到捐款,不為護林員添置裝備,卻買個大標誌放在公園門口歡迎遊客。斷了腳的河馬無法覓食,在河邊等死,「通常動物因自然原因受傷,我們不會干涉,除非牠因人為原因出事,我們才會處理」,但為免遊客「眼冤」,園主竟下令槍斃河馬。又曾有幾個年輕人違法站到河中喝啤酒,一人被鱷魚咬死,「你知道之後發生什麼?六個月後又有人做同樣的事,我問他們,你知道這裏不久前死了一個人嗎?他們說,我們當時就和他一起啊,所以現在回來悼念他!」

想過回香港 重投警隊?

柏樂最初抱着為動物戰鬥的心到非洲,沒料到事情比想像中困難許多。遠離秩序井然的香港,住在沙塵滾滾的非洲,他說危險就是日常,槍不離身,習慣了就變成溫水煮蛙,不覺危險,工作站門都不關。其實到非洲以後,他有沒有想過回來香港?「也曾想過,不過走回頭路很難。如果我(在香港)不做警察,還能做什麼呢?我一直往前走,完成了一些事,而我也為此感到驕傲」。

「以前我是香港警察,在這裏生活時我很喜歡這份工作。」他說,現在不敢說,以前的香港警隊,可是全亞洲最好的。只是他後來經歷了一點變化:「我入警隊時,學歷要求只是小學畢業,很多年輕人讀完書,出來社會打幾年工,與人相處有些經驗,夠十八歲便考警察。後來學歷要求提高了,有些新人都很聰明,很會考試,但派到街上會跟人打架。做警察要知道如何跟人溝通,這是工作的99%。」

培訓各地護林員

「我也為在南非做過護林員而自豪。我想我做得不錯,現在我又投入另一場戰鬥了。」十年前,他離開非洲到越南工作,後來成為世界自然基金會的「執法行動顧問」,培訓東南亞以至世界各地的護林員,他亦是亞洲護林員聯盟的始創成員,「我把焦點放在護林員身上,訓練他們,為他們爭取福利,照顧被殺者的家庭」。

愛斑馬無爭、自由、率性、專一

這次回來一星期,他能說能聽廣東話,感覺熟悉。這裏養成他的「警察魂」。談到非洲絕色之中,什麼動物是他的最愛?他選擇只在非洲出現的斑馬,因為斑馬不佔地盤,隨意行走草原之上,也對伴侶從一而終,「不像獅子總是打打打,又不像高角羚常換女朋友。」原來這也與他當差有關,「你知啦,我做警察會看到很多問題,人總是為這為那不停爭奪,斑馬就不同呢,哪兒有草就去哪。」

有什麼想做的事 想做便去做吧

那麼,你想活得像斑馬嗎?他說說笑﹕「嗯……我喜歡這念頭,不過我覺得有間屋會好一點。」訪問將要完結,他忽然正色,「我要說的其實是……」大家要保護大象?應該為自然出一分力?這是當然的,但他說的卻是:「有什麼想做的事,想做便去做吧。否則你只會用餘生去想,如果做了那件事會怎樣?雖然可能做錯抉擇,但當你活出這個抉擇,你可以把它做到最好,然後會看到另一扇門打開,便可以走到另一邊。」

在平行時空,十九歲的Crispian也許選擇不踏足香港。他說到在加拿大的鄰居,長大後仍住在同一間房子,結婚生子,「啊……」,忍不住長長地慘叫一聲。另一個平行時空,他也許選擇留在香港。這趟回來,他找到舊伙計聚聚,有些還在警隊,快要退休,「或許我應該妒忌他們,如果我還在當差,可能已是高層,但我回看自己做過、見過的事,救過的人,我的時光也沒浪費啊。」

文﹕曾曉玲

圖﹕楊柏賢、世界自然基金會及受訪者提供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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