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藝.小說:汗城

文章日期:2017年09月18日

【明報專訊】東國的南方有一座城市叫創城。創城位於汗河三角洲的西邊,創意產業十分發達。創城出產了許多品牌。創城的人都很聰明,且有品味。

三角洲的東邊有一座城市叫汗城。汗城十分神秘,外人對於它的事,知道的不多。基於它的神秘,創城的人都想到汗城旅遊,探個究竟。創城人唯一知道的,就是創城設計出來的東西都在汗城生產。

創城流傳着許多關於汗城的傳說,例如汗城的人都不穿衣服、汗城人都沒有姓氏、汗城人吃飯前要先向西方跪拜、汗城人看見市長的話要自戳雙目、汗城人如廁後不洗手便會被判死刑。汗城之所以這麼神秘,是因為它幾乎與外界隔絕。

這天,創城服裝品牌阿法狼奇的總裁——孟智,乘着一艘快船到汗城旅遊去。世界各地,他都去過了,偏偏最接近創城的汗城,他從未涉足,為此他不惜付上了昂貴的旅費。

將到汗城之時,雲都靜止不動,很低很低,一點也不柔軟。這一大片無垠的灰色使人呼吸都不太暢順,好像被它壓住了似的。孟智下了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就是汗城了。在他眼前,迎接他的,是一位穿灰色襯衣的汗城導遊,這導遊的眼袋腫得像個腰果,好像只要按下去,眼睛便會飛出來。

「你好,我叫汗漓。」導遊伸出手來,與孟智握手。孟智嗅到這汗城人身上有一股異味,雖然如此他仍擠出友善的笑容。

「汗城人不是不穿衣服的嗎?」孟智問。

「當然不,這只是你們創城的傳說而已,雖然你我的穿著看起來分別很大。」汗漓說。孟智穿的一件藍色方格襯衣,領口有一串民族風的小彩繩,設計新奇,和汗漓灰沉沉的衣服有極鮮明的對比。基本上,單看衣著就能分辨汗城人和創城人。

「那麼,汗城人看見市長的話是不是要自挖雙目?」孟智仍握着汗漓的手。

「不會,雖然我從未見過市長。」汗漓笑着說。

「請容我多問一條問題,汗城人是不是都沒有姓氏?」

「我不就是姓汗嗎?」汗漓說。

孟智真想不到「汗」是一個姓。

寒暄過後,汗漓跟孟智說清楚在這一趟旅程中要遵守的事。第一,孟智每天只有四個小時可以離開酒店活動,其他的時間都要待在酒店裏面。第二,這四個小時皆由汗漓帶他參觀,孟智不得離開汗漓的視線範圍。第三,違反規則的話後果嚴重。

汗漓說:「就這麼簡單。」他觀察到他說出「四個小時」的時候,孟智的眉頭揪了一下。

孟智笑着說:「再簡單不過了。」孟智知道是因為汗城的封閉,才有這些莫名奇妙的規則。只有四個小時,太悶了吧,有沒有方法可以逃出酒店去?孟智心想。這大概是違法的事,他沒有說出來,還裝作一副恭敬從命的樣子。

他們上了車,不久便到達第一個景點。「這就是我們偉大的祖先,勤岸氏的雕像。」汗漓說。只見一個沒穿衣服的人像,舉着一片很大的鑰匙在咆哮。

「早說你們汗城人不穿衣服吧!」孟智把話說出口後,方覺失言了。

「這回可算你小孩子,不知道規矩,下一回可別說這種侮辱我們的話。」汗漓板着臉說。「不然我會教你光着身子回去。」後面這一句卻是說笑的樣子。

汗漓還作了一些關於勤岸氏和汗城的簡介:勤岸氏是勞動之神,祂帶領子民以勞動建城。勤岸氏的子孫,就是汗城人,生下來整天都在流汗,身體散熱快,所以他們可以從早到晚都工作。汗城驚人的勞動人口和生產力,冠絕寰宇。為了紀念,或者說劃分這一個特質,汗城人都姓汗。

「為什麼他舉着的是鑰匙,而不是其他的工具呢?」孟智問。心裏卻想,怪不得導遊剛才在車上不斷擦汗和喝水。

「這個你真的不知道嗎?鑰匙可是我們這兒的特產啊!世界各地的鑰匙十之八九都是在汗城生產的。」汗漓說。

然後汗漓帶孟智到第二個景點,那是一條文化村,裏面的人都穿長袖子衣服悠閒地工作,清潔工哼着歌把滿街散亂的落葉掃成一堆,守衛在更亭裏搖着扇子聽收音機,小店的店主在淡黃的燈光下東挪挪西整整,彷彿跟創城的景色一個模樣。「我看你們汗城人都很有生活品味呢!生活並不就只有勞動這一回事。」孟智說。

「才不呢!從早到晚工作才是我們的文化,任政府再建多少條文化村,也無助於發展我們的創意產業,出事的地方在骨子裏,表面保養得再怎麼好,也無補於事。所以我還是很羨慕你們創城人的,工作之餘有許多閒暇享受生活。」

「你們汗城人也很有品味啊!看這裏就知道了。」孟智說着,抬起頭來,忽然看見一幢很像女性私處的建築,便想收回這一句說話。

孟智在文化村買了一個汗漓推薦的小型製鑰匙機,他說是汗城特產,設計倒是細緻。一路上從旅遊車的窗子往外看,街道都很清潔,人們都很禮讓,許多人遛狗,街邊小食檔林林總總的,看來汗城並不如想像中落後,至少不如傳聞一樣人人都不穿衣服。

「那麼,明天見了。」汗漓拿起他那一大串笨重的鑰匙,緊緊夾住其中一條金色的,揮揮手做了個再見的手勢,卻忽然把那串鑰匙放在門前的小几上,說:「啊,可不可以借個廁所用一用?」孟智答應了以後,汗漓便衝了進去。孟智看着小几上的那一大串鑰匙,只有一條鑰匙是金色的,其餘皆是銀色,孟智靈機一觸,把金色鑰匙的匙齒抄下,然後把這串鑰匙按原狀放回几上,連金色鑰匙向牆壁的方向指這一細節也顧及了。汗漓出來後,拿起鑰匙,關上門,把門的兩頭鎖鎖好,便笑着說:「明天見了。」

孟智心想汗城人真是愚蠢得要命,竟然會這麼大意,跟創城人比還是差了一截,任他們勞動力如何強橫也是不可以超越創城的。孟智抄下匙齒本來只是想保障自己,萬一酒店發生什麼意外也可以及時逃走,不用等人來救。但一想到汗城人對旅客那麼苛刻,要把客人鎖起來,加之四個小時實在不夠他體驗什麼,所以他便萌生偷走的念頭。由是,剛買回來的那台小型製鑰匙機便把慾望的牙齒鑄造出來了。

酒店建於海邊,孟智便往內陸跑。他想關於汗城的傳言大概也有些道理,他在這四個小時內看到的可能都是假象,便決意探個究竟。一想到他將是第一個全面了解汗城的外來人,他就興奮得汗毛直豎。一路上的杳無人煙使他確信剛才那四個小時所看見的汗城都是假的。

城市的遠處有一縷白煙升起,孟智便往那個方向走,每到一個街口,他都駐足觀望四周有沒有人,他又以燈柱和垃圾箱作掩護,一直前進,然而,愈向前走,垃圾箱和燈柱的數目便愈少。他忽然想到,他必須脫下那件藍色襯衣,否則別人一眼便會把他認出來,同理,現在只穿一件汗衫的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前走了。

終於到了市中心,孟智看見第一個汗城人時,馬上背轉了身,動也不敢動,空氣好像在轉瞬之間結成了冰,因為那個人的眼袋像個腰果,身上有異味,跟導遊十分相似。然而那人自他身邊踱過,好像看不見他,孟智再轉過身來,發現滿街的人都是同一個樣子的:跟汗漓一模一樣的樣子。

有一個人說:「今天真不幸,抽到遊客區那裏去當店員,我那四個小時的睡眠時間啊!」

又有一個人說:「明天到我了,要到後天才可以睡覺啊!」

孟智一直向前走,猜想汗城人在這四個小時以外會做些什麼,然而不用猜也大概知道了。汗城人全都朝白煙的方向走,孟智跟着。在創城,這樣人山人海的情景只會出現於世界足球明星隊到創城球場作表演賽的時候。

噴出白煙的是一間很大很大的工廠,孟智跑到工廠側面,玻璃窗裏面的人,全都沒有穿衣服,連內衣也沒有穿,男女混在一起,在推着一個很大很大的窩輪,每個人都渾身大汗,好些人都戴上了眼罩,也有些人用布包起了他們的手掌,在淡黃的燈光下他們咬緊牙關推動那副窩輪,孟智觀察了好久好久,窩輪才移動幾厘米,地上都是濕漉漉的,他們的四肢青筋暴現,卻從來沒有停下來休息的意圖。要推動那個窩輪,好像是不太可能的事,然而工廠裏的人,唯一的目標就是推動它,他們都聚精會神地工作,沒有發現窗外的孟智正嘗試了解他們。

孟智又到了另一間工廠的窗前,這兒的人全都在使勁地抽動一部機器,那機器很像創城設計的划艇機,有些人穿着緊身內衣,都很單薄。有好些人都是光頭,甚至沒有眉毛的。

孟智的肩頭突然被人拍了一拍,他回過頭來,是兩名警衛。其中一人說:「快去工作!」

另一個說:「這人……」

孟智說:「我這就去。」說罷退開了幾步。

那個還未把話說完的警衛說:「好像沒有氣味,樣子也……」

孟智拔足便跑。

警衛說:「他不是汗城人!」

另一個警衛早已追了上去。

孟智躲在一個轉角處,眼看着兩個警衛跑遠,方才吁了一口氣,卻又有人拍他的肩膊,他嚇了一跳,還未轉過頭去,那件他在早上穿的藍色襯衣倏地落在他的眼前。

「不是叫你待在酒店裏嗎?」那人說。「我是汗漓,你的導遊。」

孟智跪了下來,雙手顫抖着說:「放……放過我。」

汗漓說:「回酒店再說吧!」

「每天只有四個小時休息,其他時間都在勞動,這就是汗城人的生活。」汗漓站着說。

「那你為什麼在這四個小時仍要帶我參觀呢?」孟智坐在沙發上,喝了一杯水後說。

「因為這個。」汗漓抽出了金鑰匙。

「你是特意讓我偷走的?從買小型製鑰匙機開始就是一個騙局!」孟智說。

「這樣的城市好嗎?」汗漓反問。「你現在只有一條路。」

孟智和汗漓坐着快艇向無邊無際的大海航行,岸上是追捕他們的警察,他們的叫囂聲漸漸聽不見了,就好像汗漓所討厭的生活,也漸漸遠去了,前面可以發展生命的空間,像眼前的景色一樣寬闊。一路上,他與孟智不斷在談將來的工作和理想,真有點相逢恨晚的感覺。只是快艇的引擎聲很大,汗漓有時聽不清楚孟智在說些什麼。

船程將近一個小時,汗漓帶在身上的水早已喝光,他從未試過這麼長的時間滴水不沾,口喝對於汗城人來說是不得不馬上解決的問題,他顧不得那麼多,停下了船,彎下脖子去喝海水。他只想沾一口,濕一濕喉嚨,在他剛彎下腰去的時候,船突然開了,他失去平衡,被甩進大海去。

「救命啊!不要啊!帶我走啊!」汗漓叫道。

船上的孟智並沒有理會,他只是顧慮,把這個汗城人帶進創城,一定會有不少麻煩找上門來。事實上,汗漓如果走進創城,對他的將來而言,也未必是一椿好事。

作者簡介:(作者為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助理講師。)

●余龍傑

主編:潘耀明

編輯:張志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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