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藝.評論:中日愛恨的一瓦之緣——評小思《一瓦之緣》

文章日期:2017年09月18日

【明報專訊】近年香港人喜愛到日本旅行,幾乎達至癡迷的程度,甚至乎某大地產商的富二代既為自家利益,也語帶譏諷,在公開場合說道,香港年輕人每年只要少去幾次日本旅行,就可以有首期買樓上車了。姑勿論這位富二代的言語有幾涼薄與無理,事實上也道出港人(包括中國大陸人)對日本的迷戀。中國土地上經歷八年抗日苦戰,香港也有三年零八個月的淪陷,日治慘況,何以不過短短幾十年,大家都不約而同對日本竟然不恨反愛,這當中的愛恨糾纏的複雜之情,我們可以從小思的《一瓦之緣》反映出來。

小思於一九七三年留學日本京都一年,對日本有深刻的民間生活體會以及學術文化認識。《一瓦之緣》所收文章全是她對日本長久以來的所思所感,寫作時間前後橫跨四十年,當中複雜的愛恨之情,可以套用她在書跋中寫到的一段話:「最初所得日本印象,除了親歷過香港淪陷三年零八個月的艱難記憶以外,較理性源自年輕時聽到左舜生老師的說話,他用上可恨、可敬來表述。」

可敬既可恨,所以這書第一輯命名為:「怎麼辦?」乃是表達這種不知如何是好的愛恨複雜感情。書名《一瓦之緣》取自開首一篇《青龍寺一瓦之緣》,是小思在一九七三年親自參與中國西安青龍寺的遺瓦送贈日本京都東寺儀式典禮的記述。

緣繫一瓦 愛後之恨

中國青龍寺與日本東寺的結緣,有一段千年往事。在唐朝之時,日本空海和尚遠慕華夏文化,長途來到長安的青龍寺修習佛法。空海學成回到日本之後,天皇賜建東寺,以助弘法。死後,天皇追贈他弘法大師尊號。弘法大師給日本文化帶來空前的貢獻及影響,而他的文化根源乃是來自華夏中國。

小思在日本留學修習中國文化,對此段中日文化交流歷史,有非常深情的筆觸:「一個仲春的日子裏,虔誠的空海,走進長安青龍寺,拜見密教七世祖慧果和尚……於是空海就與青龍寺結下了一段緣。三年內,慧果親自傳授了兩部大法,和一切密教法具。到圓寂之日就對空海說:『我得你如此一個弟子,繼承法統,我願足矣。日出月沒,油盡燈滅,物之常也,菩薩不住,如來亦滅,吾亦庶幾不如歸真。你快回國去傳法。』……回到日本後,空海由中國學得的佛法和文學,就像好的種子,落在大地上,生長了、繁衍了,大大影響着日本的宗教思想和文化。而嵯峨天皇更賜一所東寺給空海做密教大本山,醒醐帝也追贈他『弘法大師』的尊號。弘法大師帶給日本文化的貢獻很大,但他的根源來自中國,這是他念兹在兹的,更難怪當他拜別這根源所在地時,有『一生一別難再見,非夢思中數數尋』之歎了。」

唐朝的青龍寺早已崩塌,只在舊址發現遺瓦,而京都的東寺依然屹立,長安易名西安,唐代舊貌現已面目全非,至於日本的京都,千年以來,仍然是唐代的長安舊貌。許多人若然對華夏文化有一定認識,走在京都街上,應該都會有「反認他鄉作故鄉」的感慨吧。

小思的《青龍寺一瓦之緣》寫於一九七三年,在二○一五年附記「多說幾句」中她撫今追昔地寫道:「是緣。四十二年前,我親歷了中日文化交流重聚一刻。往後中日糾結頻仍,於今尤烈。兩國交誼,不用金石。原來此瓦,自有千年隱喻。」

片瓦易碎,後來許多事情都變成是非判然的明喻。當愛落在反面,憤恨之情,更是加以數倍放大,尤其是小思本人親歷香港淪落的艱苦歲月,所以日本對侵華史實不反省不懺悔,甚至篡改歷史,以至持續不斷參拜供奉二戰甲級戰犯的靖國神社,對於這些恨史,小思一連寫了多篇文章,憤恨之情,躍然紙上。

不同於香港人去日本旅行,大都只關心吃喝玩樂。小思看重的是日本真實歷史,在《靖國神社內外》裏她寫到:「從前這筆賬,怎麼算也算不清還不了,但擺在未來的日子,總該好自為之,了解日本這個鄰國,更是首要之務。」所以在同文中,畫龍點睛寫出她長期觀察的心得:「靖國神社是個最能顯示日本侵略野心的温度計。」

愛與恨在對比,更在日常生活的對比。在《梵臺古寺鐘》她寫到:「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三十一號晚上十一點鐘,洛陽馬白寺除夕消苦祈福的鐘聲敲響,洛陽市民都錯愕了,怎會早敲了一小時?原來,旅遊部門把除夕鐘聲賣給在寺中的百多名日本遊客,因此必須依照『東京時間』來敲。」中國大陸的旅遊「發展」荒謬到連新年祈福的鐘聲也可以喪權辱國賣給外國人!怎能教人不恨?恨國人窮,又不盡然是。同篇後段,寫到近年中國大陸的古寺鐘聲有價,蘇州寒山寺、北京戒台寺、上海玉佛寺等等,均以競投出售,最貴高達八萬多人民幣,全是企業買來送給官員作為行賄之用。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不會發生將除夕祈福鐘聲出售的情況,卻普遍地發生在中國大陸的著名古寺,日本人「入鄉隨俗」買來古寺鐘聲,並且要求提早一小時敲鐘,其實是對華的最大侮辱,一句常識老話「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

對比日本人對梵鐘之聲的敬重,小思手上有一張「梵鐘之響」的光碟,是日本十四座名寺敲鐘的現場錄音,在日本頗受歡迎,許多人買回家,在公餘時間,靜聽沉思。小思曾將光碟在公開場合放給香港人聽,所得的反應是,聽來都一樣,何必聽十四間那麼多?況且聽五分鐘就悶死人,怎能聽完全碟五十二分鐘?

無比糾結複雜的中日愛恨之情

香港人去日本旅遊大都聚焦在飲食上面,小思在《一瓦之緣》書中寫到的「和食」不少,但是大都着眼於細物與人情,當中最突出的一篇必然是她寫恩師唐君毅的《南禪聽泉》。此篇以物起興,由眼前一片湯豆腐回想三十八年前,她跟老師唐君毅一同吃湯豆腐的前塵往事。小思於此篇用筆深情而精巧,看似尋常,細味猶如湯豆腐一般,平淡之中,滋味深長。「唐君毅老師每到京都,必到南泉寺聽松院吃湯豆腐……樹蔭下,吃那『淡中有喜』的禪意。」

無獨有偶,同樣是唐君毅學生的逯耀東在悼念憶師之文《花果未飄零》也寫到湯豆腐。「記得我在京都,君毅師為了醫治眼疾也到京都。我陪他到南泉寺聽松院靜坐和吃湯豆腐。他突然感慨地說,這幾年他發覺世界在變,而且變得很快,可惜他的眼睛不好,看不清楚。」

日本人對食味求真的堅持,讓小思最為感嘆,《嘆亂真》寫到:「人給長期不分真假的霸道惡行干擾,遂失去辨別真偽能力,於是與真愈離愈遠。」諷刺的是一個在食味上嚴格求真的民族,面對侵略他國的歷史卻力盡歪曲篡改之能事。得人恩果千年記,抗戰八年不堪忘。今昔對比,讓《一瓦之緣》的中日愛恨之情糾結得無比複雜,又豈是奢談一句放下可以了得?

和食以外,舊書亦是一大因緣,小思以精收整理文史資料見稱,重臨舊地,日本的古本書店自然會去,彷彿遇故人,題名《重訪竹苞書樓》文章一開始就是懷念:「一場京都初雪下,我初遇竹苞書樓,從此四十年牽心難解。」說的恍如不是死物書店,而是活人舊愛。「四十年後重訪,第一眼望進去,場境毫無改變。」如街上偶遇變心前度,對方容顏依舊,此情已是成追憶,可堪記取只是一份緣。小思最後在書店買了明治套色版畫《大和錦》,《一瓦之緣》封面就是取用題名「一聲天下春」的版畫,文末也是以回憶作結,「當年在門外牀几上翻平價書,隨手一翻,即見吉川幸次郎譯豐子愷的緣緣堂隨筆,狂喜購藏,重訪又購畫作回家,也是緣緣。」時日飛逝,此身雖在堪驚。緣來緣去,不過緣緣二字。

唐君毅感慨的世變之快,也是小思四十年後重訪京都的一大主題,當年她寄住的「國際女生留學生宿舍」,在她到訪七個月之前閉館,站在宿舍前,回首四十年光陰,懷人憶事,白了少年頭,無限唏噓,小思不忍回首,相信也包含不堪的窮困往事吧。她寫窮留學生的處境與感受,在《川端町的回憶》有道:「每回從郵局走出來,看着本子款項數目一天比一天少,那種恐慌前所未有。」「我因假期沒錢返港,必留在宿舍。」似乎讀到這裏,我們才明白,京都的留學生活對小思的成長如此重要,但何以相隔四十年,她才踏上日本京都這趟尋夢之旅……

作者簡介:(作者為香港作家。)

●莊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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