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香港故事 藝術館怎說好?

文章日期:2020年01月05日

【明報專訊】幾天前在facebook上看到特首林鄭月娥的近况,原來到了重開不久的香港藝術館參觀,又與多個作品合照,在她觀賞徐冰《天書》的一張照片的留言中,有人說「現在不是欣賞這些的時間」。

但現在可能正是欣賞這些(作品)的時間。

積極爭取成為藝術館夜更保安的藝術家程展緯為我們導賞,以他活在當下的目光去看六組作品。

他提到藝術館與香港歷史博物館本是一家,1974年「香港博物美術館」分拆成香港博物館及藝術館,香港博物館就是後來的歷史博物館,而藝術館就在1991年從香港大會堂搬到尖沙嘴。

「歷史如何被記錄?有時是透過文物的形式,有時是藝術的手法。我所選的是一件藝術品與當下語境結合的關係,可以如何思考。」

1. 殖民的風景

如果在藝術館依序參觀,一樓《小題大作》展覽入口第一幅迎接觀眾的作品,便是約1816年所畫的一幅小畫,相信由英使阿美士德(William Amherst)訪華使節團團員所繪。館內另一個展覽《原典變奏——香港視點》則呼應《小題大作》,以香港藝術家的創作與部分館藏對話,回應小畫的,是江啟明所畫的香港城景。藝術館所述,英國人這次考察發現小島是個避風良港,亦有淡水可飲,後來1833年,使節團就向下議院「推介香港島的優點」。200年後,畫作與江啟明2017年畫的華富邨瀑布對照,兩名畫家視角相遇。「小畫是相機出現前的紀錄,看到的是水源、避風港,政治發展策略;現在是邊緣,變為要保護的郊外。」程展緯說。

美麗的故事,放在江的一系列畫作之末,一邊畫作是他畫獅子山下、觀塘的木屋、寮屋;另一邊是畫雷生春等古蹟,最後放着一封信:江啟明將畫冊《香港史畫》贈予港督衛奕信,衛奕信1989年回信說會存放於督憲府:「看到閣下畫中的一些寮屋,如今已由環境更佳的樓宇所取代,使我感到安然。至於畫中描繪那些引人入勝的歷史建築,我們必定設法好好保存下去。」殖民者從佔領到建設,如今臨時劏房變長久,皇后碼頭消失,程展緯提議那畫冊應給特首送一套。

2. 籠中.籠外

康熙年間一個浮雕竹筆筒,館內文字介紹其「薄地陽文」雕刻技法,程展緯倒補足故事,筆筒上是丁山射雁之圖,「薛丁山是薛仁貴之子,薛仁貴就是萬梓良做那套。傳說兩父子均射術精湛,可射落開口雁,哪隻雁開口就會成為目標,這個意象也很有趣」。而回應這個古物的,是甘志強的《雲…虛擬》,鳥籠是他主要的創作形式,「甘志強早年的作品對自由、政治都有隱喻」,展場上的竹製鳥籠,沒有出口、入口,裏面也沒有鳥,「形狀像反襪子般,將內裏反到外面,內空間變作外空間,我們就在籠中。」他聯想的是,射雁是狩獵,沒被射中的仍是自由自在,但現在就如畜牧,「人被困在環境中待宰」。

3. 走佬難民 俏皮地畫

仔細看方召麐的《怒海浮沉》,會在海上寫滿的文字中找到「劉德華」、「林子祥」,這幅1981年的畫是呼應許鞍華執導的電影《投奔怒海》,說越南難民的故事,藝術館形容方召麐的畫具人文關懷,「你看畫中人不會顯得很悲情,因為畫法是很俏皮的,只有圍繞的環境,那片海與字最沉重,人雖窮,但他們有生活」,其中一艘船上更見到走難都不忘帶隻雞。當年《投奔怒海》在中國大陸及台灣都禁播,「這電影本身只有香港播到,正是香港當時包容不同政治意識形態的人」。

「藝術館再展示這個藏品,正正就是藝術品穿越時光後,離開了作者,繼續與世界對話。」去年,香港也有了政治難民。「原本我們站在一個高度看這幅畫,會覺得難民可憐,當香港有政治難民時,對他者的同情,變了我們彼此的處境。」《投奔怒海》在八十年代初上映,亦被認為是在香港人面對回歸問題之時隱喻政治背景。「現在回歸了,這前後映照的關係,當下看又有一番味道。」

4. 鬼打牆的天書

「文字被看到但不能閱讀,就是我們現在的狀况。」徐冰1987至1991年間創作《天書》,4000多個文字,無一能認,看似是將部首筆劃胡亂拼合,密密麻麻地在地上一排排線裝書、書陣上方三幅懸掛的紙卷、兩側牆壁上展示。這些「字」具有文字形式,卻沒有字義,失去文字的功能。「作品陳示幾種中國發明的文化,造字、造紙術、印刷術,全部都是中國歷史上發明的工具,但在發明之後沒有給它自由,又發明了文字獄。書印出來了,看得到,卻沒有實質內容,就像現在的中國有能力創造世界上所有事物,沒有Google,就用百度。」

藝術館簡介中,提到《天書》被保守派抨擊為「鬼打牆」,而館方就在爭議聲中購入作品,程展緯說徐冰後來創作作品《鬼打牆》,到萬里長城將長城紋理拓印在紙上。「鬼打牆就是人入了墳墓,不斷迴轉走不出去,人在(《天書》)這個空間也是圍繞作品踱步,像在監倉。這組殿堂般的裝置,被沒有內容的字包圍,如帝制的壇,也似葬禮。」天書能否讀懂?他讀到「黨死」,這個字上半部分與簡體字「党」相同,下半部一撇一鈎兩劃換成「死」字,「4000字裏會否以一些字遮藏另一些字?」他說極權制度下,藝術家有他那曲折的路。

5. 香港,誰是主體?

國際金融中心、會展、信德中心等地標化成衣裳,穿在一個個眉目姿態不一的女子身上,是石家豪2017年的畫作《香港環覽》。「藝術館換上新外貌,以落地玻璃維港景為賣點之一」,畫上的建築群像,一走出展場便一覽無遺。若說畫中人如模特兒,只是個掛衣的虛殼,仔細留意,每人卻具獨特神態。畫作裏人與建築之間在角力,「是擬人還是擬物?是將建築看成人,還是人看作建築」,是作品給觀者留下一個選擇。香港,什麼是主體?「一直以來香港都由建築去代表這個城市,建築是城市的主角,明信片都印着這些風景,但來到現在的時空,我們看到的全景、俯瞰照片,都是遊行時人潮佔據城市空間,人變回主角,成為景觀的主體。」

6. 孫中山的「自由行」

另一個與窗外維港景融合的作品,是林東鵬的《鍍影》,回應1856年一幅無名氏的維多利亞城石版畫。程展緯說我們眼前景象再過不久,香港更繁盛些的時候,一個遊客在1883年踏上這片土地,「那人就是孫中山」。孫中山紀念館資料描述,他1883年首次途經香港,市容和城市建設深印腦海,後到香港求學,見到華人為抗議法國侵略罷工、罷市,與滿清政府求和態度相比,「進一步萌發了他的革命思想」。程展緯猜想:「當年孫中山不知算不算自由行?那時旅遊不為購物,他看到香港的震撼是來自秩序,今天對自由行來說,香港給他們的震撼卻來自反秩序,見到這個地方的人會這樣發聲?會否產生新的旅遊視角?」

藝評人語:欲言又止的「在地」故事

藝評人梁寶山說:「林東鵬(作品)是神來之筆。」在藝術館的走廊,整面玻璃窗是維港景,中間放置屏幕播放影片,牆上畫了盧亭的傳說,林東鵬說1856年的石版畫是對香港其中一種典型印象,如殖民地時期教科書說香港開埠是小漁村;在深圳的博物館卻將香港內容推到秦朝,說自古是中國一部分;至1997年何慶基關於盧亭的展覽,「將半人半魚的生物盧亭,在東晉打仗時逃難到大嶼山的故事,來形容香港人的漂泊」,作品將幾種視角結合當下的維港景觀。梁寶山形容:「維港的想像是歷史寓言——歷史要訴諸寓言,是因為受到壓迫,有話不能直說,但寓言卻又更接近感覺的真實,牆上那個藍色的淡淡身影,望向今非昔比的維港,觀眾看不見牠/他/她的面容,卻可能就是自己,正是這個時代的感覺。」

林東鵬說藝術品的時代意義,「每一件過去的物件,都有屬於它的當代性,而每一件當下的物件,亦將會是未來的考古物品。」而藝術館對應時代,是「既要對過去的藝術有研究,重視連結當下社會的文化現象,亦需拓闊文化在未來的可能性。」梁寶山強調香港藝術館是綜合性的藝術館,香港藝術只是其中一環,不過她原本期待藝術館會為「香港故事」提供新的論述,「由六十年代到現在(香港博物美術館成立於1962年),還是在說中西,中西之間究竟是什麼?近一個甲子之後,都講唔到香港係乜嘢?」

她舉例在《香港經驗‧香港實驗》展場,最後一部分的主題是「在地與全球化」(Local and Global),「好少見博物館會用在地這個詞,我有點懷疑是不敢用『本土』;『現代主義』部分展示張義、文樓、呂壽琨的作品,如果沒有殖民地背景,這些藝術家不會這樣出現」,策展論述則着墨不多,「很多地方似欲言又止,是只認識至此,還是有紅線不敢踩?就算不說殖民,要說『香港經驗』也可用城市化經驗作切入點」。

今天大家可參與下列活動,與梁寶山一起談藝術館重開:

Art Appraisal Club自己傾人哋HKMoA展覽

日期: 今日下午4時至6時

地點: 太子西洋菜南街222號三字樓C&G Artpartment

文//曾曉玲

圖 // 曾曉玲攝、網上圖片

編輯 // 劉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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