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劇節讀經典熱身 闖暴力漩渦尋出口

文章日期:2020年01月10日

【明報專訊】「邪惡永遠都在,但人同時可以充滿想像與情感。」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羅馬尼亞分會主席Octavian Saiu,某日在灣仔跟學生「搏鬥」數小時,課室充滿莎士比亞的詩與狂。為了香港國際莎劇節的前哨活動,他應邀來港舉行大師班,闡述莎翁劇目中的「最當代」,如何經歷幾百年仍讓世人找到連繫。不如試從《泰特斯》的暴力漩渦說起,殘酷、仇恨、死亡,以至一切痛楚,莎翁提供什麼出口?

鄧樹榮戲劇工作室獲藝發局資助,負責籌辦「香港國際莎劇節」一系列計劃,預計2020年底推出。前哨熱身由莎劇研究專家Octavian Saiu率先每堂講足4小時,分別剖析《哈姆雷特》、《李爾王》、《理查三世》、《馬克白》、《泰特斯》及《羅密歐與茱麗葉》共6部名作,鑽研箇中意義與歷來演出方式。每部作品均有其愛恨情仇,惟《泰特斯》特有異品之處,使聽者胃部翻滾。《泰特斯》堪稱莎翁最血腥作品,劇本有14個有血有肉有角色地位的人命喪,包含強姦、斷肢、人肉剁成餡餅等情節,曾有前人批評為「垃圾」。

每次均選「最邪惡」回應

「莎士比亞在世人認知中是基督徒,但他處理《泰特斯》的方式卻正正相反。基督教不是提倡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而是用愛與寬恕取而代之。」Octavian說。

《泰特斯》是莎士比亞早期的作品,據指當時雖引起爭議,但不乏人氣。劇作講述羅馬與哥特人打仗,羅馬將軍泰特斯大部分兒子戰死沙場,他帶着俘虜敵國皇后塔摩拉等數人,凱旋回國。開首泰特斯不理哀求,活活燒死皇后的大兒子,後來塔摩拉成為新登基國王薩特尼的妻子,遂展開復仇大計。經過多番計謀及傷害,她竟指示自己兩個兒子,強姦泰特斯的女兒拉維妮亞,並砍去其雙手,割去其舌頭。

「劇中有很多蹂躪身體的情節,包含被人切手切腳,程度大到會令人覺得,反而死亡是個解脫。當時的宗教社會理念認為,人的身體是上帝之呈現,身體不止是軀體,同時是精神及靈魂。劇中如此對待身體,正正是做出與上帝完全違背的東西。」Octavian續說,莎士比亞很多作品均有殺戮,但內容遠超殺戮的單一行為,劇目呈現「暴力」(violence)及「殘酷」(cruelty),Octavian如此解釋:「如果有人拋個水樽落我個頭,或者我很反射式地拋回去對方個頭,可稱為『暴力』。如果一個人是很享受把水樽拋向我個頭,有意識地認定我應該、最好要承受此等痛苦,那就是『殘酷』了。」泰特斯眼見遭虐後殘缺不堪的女兒,無從安撫對方,或聽到其答話,只能一起哽咽痛哭,同時定下另一輪報復之決心。他後來捉拿塔摩拉兩個兒子,把他們放血磨骨,並烹調成人肉餡餅,讓塔摩拉於本來愉快的盛宴中吃下。莎士比亞似乎有闡述眾人日漸兇殘,並投入報復困窘的動機。不過,Octavian認為劇作始終呈現到「沒有人是無辜,所有人都有罪」的局面,即使面對如此情景,主角每次均選擇「最邪惡」的回應方法。

「人要講什麼是暴力或殘酷,很簡單,但真正去感受遭受暴力對待是如何,則很困難。當痛苦是透過媒體傳播出來,你看的時候會很易抽離,甚至冷淡,慢慢將對痛苦的敏感度下降。」Octavian續以蘇珊.桑塔格名作《旁觀他人之痛苦》解釋,並指「所以劇場是很重要的」。因為劇場在指定空間,建議着一切似乎是「假」的、演的,要求觀看者付出一定程度的投入,補充劇場內的意象呈現。觀眾的想像及同理心有份令作品功德圓滿,而非坐定定就夠。

莎翁少有「沒有出口」作品

至於對Octavian來說最深刻的《泰特斯》版本,則是出自羅馬尼亞導演希維烏.普卡雷特(Silviu Purcărete)上世紀90年代初的作品,最震撼一幕竟在劇場外面發生。故事說及塔摩拉的秘密情人艾倫曾合謀謀殺、陷害、背叛,並眼見眾人最終激烈仇殺,塔摩拉、泰特斯、國王均死去。他被下令活埋時,竟然仍不悔改,唯一後悔的是自己應更殘酷地對待仇人。導演巧妙地安排艾倫站在劇院出口,重複叫喊着被活埋時的台詞,像隻兇靈般纏着人們。

「艾倫在最後就好像提醒你,沒有人可以逃避邪惡,它永遠都存在。莎士比亞的作品很多都會有個『出口』,好人會獲嘉許,做壞事的人則會反省或得到懲罰。然而《泰特斯》似乎是貼近地獄的一部作品,多於貼近天堂。」Octavian說:「它沒有出口。」莎翁在劇中不說教地展示仇恨的漩渦,報復一個接一個,直至最後萬物俱灰。學者形容他有如打開潘朵拉盒子,讓人嗅到人性之極端。說及莎翁與當代,最能連繫必定為人性,每一個人都應該用以質問自身。如果你是泰特斯,擁有如此機會及權力,由第一幕開始又會如何對待仇人?席間有學生表達有關近日社會運動處境,有人則表示泰特斯當時似乎是找不到其他,或更好的方法制裁塔摩拉,或互相制裁,跟現代社會(應有的)規範不同。

「莎士比亞向世人架起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們可以有多暗黑,但同時亦會見到自己的本質。他本身看人生看得如此透徹,能寫出優美的文學,同時他亦寫出《泰特斯》。」Octavian提醒不要忘記莎劇中的人性美善,令世人勇敢地選擇。他提及不在今次課堂內的文本作為例子,為莎翁後期劇作《暴風雨》。這個故事也值得細聽,主角米蘭公爵普洛斯彼羅被弟弟篡奪爵位,遭放逐並流落荒島。他在島上學會魔法,解救精靈愛麗兒,卻剝奪小島原本繼承人卡利班的權利,主宰這個地方。其弟協助的那不勒斯王國一群朝臣遇上海難並冲至小島,普洛斯彼羅本欲復仇,最後卻選擇原諒敵人。而他最後一段獨白則面向觀看者,謙卑地懇求別人原諒其過去。

和解與原諒 渴求別人同行

「他不再是壟斷這片土地的當權者,而是回到一個人。再高地位、再有權力的人,那刻都依賴別人,希望觀看者可以陪伴進入這個他被原諒的旅程。」Octavian續說,莎士比亞寫出和解與原諒。不過需要注意的是,此場和解是靠島上最高力量者提出。他解釋該段獨白包含三方聲音,分別為角色、演員及莎士比亞本人。即使文學巨匠如莎翁,產出多少動人句子及劇作魔法,最後仍渴求別人的同行,被聽見被回饋,顯示每個人都並非孤單,與人連繫。

「角色可以是很尊貴的,而莎士比亞所指的不是社會地位,是一個人的個性及行為,例如《哈姆雷特》中跟主角有坦然溝通的,其實是掘墓人,乃當時草根階層,反映他們對公義之看法。莎翁在意的是,人性的知性及情感交流啊!」他總結說。回頭幾百年已過去,人類仍在莎士比亞筆下找尋力量,借他的雙眼看人性半晌。文章寫在2019年完結前,敢問如果見證過極為邪惡的殘酷,我們還能否相信人的善良?應該說,此份相信是否足夠我們一直走下去?

文:劉彤茵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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