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曾灶財到社運文宣 劇場塗鴉 反思「表達」本質

文章日期:2020年01月31日

【明報專訊】告地狀——古時百姓有冤無路訴,寫在地上乞求眾人評理。本地獨立劇團「演員的自我搔癢」原定上演原創劇目《告地狀》,取「九龍皇帝」曾灶財相似的塗鴉精神,聯想至半年來社運的「文宣」。有鑑近日新型傳染病狀况,主辦單位康文署昨日(周四)公布演出取消,暫未有消息安排其他日子再上演。跟劇團較早時聊過有關抵抗的力量,於眼前充滿怪象的城市,無論抗命抗爭或抗疫都適用。

靈感來自「九龍皇帝」

「演員的自我搔癢」於2016年成立,翌年上演首作《一賠一——香港(暫時)最後一名死囚》令人眼前一亮,作品改編自本港1966年越南籍黃啓基被處死刑的事迹,敲問暴力與公義。劇團於2018年中開始構思《告地狀》,導演鄧灝威表示,最初構想欲跟前作一樣,以一個本土人物反映時下關心之議題,自自然想及「九龍皇帝」曾灶財(1921至2007)。無人不曉的「國皇」對他們來說有種浪漫,鄧灝威說:「他書寫的意志,幾乎是無法阻擋的。幾十年來在街上寫身分,寫族譜,即使很多時得不到人認同,但在這種堅毅之中,他找到一種自由。」

身分,當然是一重要元素。別人說他是瘋子,制度標示他是綜援人士,曾灶財卻說自己是「國皇」,在公共空間不斷寫上故事。早在社會步入《中英聯合聲明》的緊張前,他已經涉及主權一詞的概念,多年來學者則以他為例細看箇中解殖意味。於書籍From Kung Fu to Hip Hop: Globalization, Revolution, and Popular Culture(M. T. Kato,2007)中,作者提出本港1980年代由工業轉型至金融貿易經濟,但曾灶財的書法「於快速改變的城市景觀,及大量消失的地標下,屹立不倒」。至後來九七問題步近,香港人於中英雙方設定本港前途時被「繞過」了,曾灶財的行為與港人身分的議題「相遇」,反映着大眾某種對自由及被認同的願望。《塗鴉香港——公共空間、政治與全球化》內則以「民粹的霸道」為小題,認為曾氏書寫行為「無人可及」,惟其塗鴉被藝術市場、文化人士及媒體滾大,成就渲染出來的集體記憶。

完善制度下掉失身分

「他用另一種方式去『管治』了九龍,不是嗎?哈!」身兼演員及編劇的許晉邦聳聳肩說。他表示《告地狀》不是直接呈現曾灶財故事,原創故事背景欲突出荒誕感覺。故事設定在陰間地府,一名男子(許晉邦飾)來到並獲通知指其「生前紀錄」遺失,所以分派不到往上層還是下層,被迫滯留。其間他被安排到郵政局工作,因失去自由而不忿,該處的同事(歐芷菲飾)則警告他不要生事。常常說港人上班大過天,鄧灝威大膽連繫至身分的迷失:「你不知自己是什麼,找不到根,如何告訴別人你是誰?唯一的身分就是在郵政局工作,變成一個『職員』。工作就是你的身分,很悲哀的是被身外物代替了你。」

「這個制度弄不見了我的身分,說會幫我找回來,中間我要做的只是等。」許晉邦續道,劇本設計地府貌似完善的制度,跟生前世界沒兩樣。制度之可怕,在於有時你根本感覺不到它存在。記者偷偷看了一段綵排,講及郵政局同事開始教導新丁男子派信,任何出錯便會灰飛煙滅。同事辛勤地把信件分類,當響起休息時間廣播才可以稍停,十分規律。地府不時傳來地府官(陸嘉琪飾)的聲音,詢問及指示男子的行為,彷彿24小時在觀察此地。鄧灝威解釋,此角只有聲音:「好像什麼部門都是地府官負責,你會發現這是代表權力,在此空間代表所有東西。所以你不會有機會跟一個權力平等對話,你連見她的機會都未必有,也就如你沒權見。不服也罷,你一定要跟住制度行。」

「對於『沉默的人』,我們都有很多討論,一直排練慢慢進入他們的觀點。一定有原因及某種經歷令他們變成現在,是否制度太過強大,因而妥協?還是自己意志不夠堅定?」鄧灝威道。即使同事一開始勸男子服從,她看起來也是個抱善意的人,見對方餓時會分享蘋果。導演詢問,在當下社會了解別人立場後,到底還能否體察其處境,互相影響。不過,明顯地,等了又等,身分也不會自動回來。關鍵在於男子面對龐大機器時,如何覓尋與挑戰?

「『抗爭』是抗拒一些事,爭取一些事吧。如果表達出來,可能永遠都要留在地府打工,或受到不知道什麼的處罰。這也是社會的處境,我們仍會不會去表達自己?」許晉邦說。角色具體爭取方式,二人未有透露,不過均指出先要做發聲一步已不容易。為呈現表達之意,團隊邀請抽象畫藝術家張嘉敏一起演出,配合劇作同時即場繪畫。他們挑選炭筆作為媒介,效果令人聯想起曾灶財使用的墨水,卻有如地上灰燼塵埃,一抹即沾滿手指。許晉邦說,這想法乃團隊對於半年來社會運動中「文宣」的一些投射:「曾灶財可能是本港第一代文宣先驅。他示範了人要透過表達,不斷的表達,已經做到我寫故我在,我表達故我在。」

文宣記錄城市現狀

自有關《逃犯條例》修訂引起風暴至今,「文宣」一詞成為市民之間常提起的抗爭戰略,本地學者及攝影師開始建立紀錄庫,藝術及設計品成為國際各大媒體焦點之一。儘管有可能面臨法律風險,公共空間張貼的文宣除便利貼、長輩圖、馬賽克、大海報等,亦包含街上的塗鴉字句。大量精美「作品」湧現,被指為港人帶來美感教育,同時刺激及訓練創作,活用專業的知識。文宣作為一種表達工具,有機地為城市記錄現狀。

運動中期,記得一名本地畫師分享過,他認為許多文宣均具型格、英勇及壯闊等感覺,因而設計很多稚氣風格的懶人包、地圖及海報,希望營造親民感。至近日一次在大學舉行的相關交流會,席上講者討論不同文宣設計對受眾的效能差異。例如網路流行的memes,即是一張爆紅圖片被廣泛使用或部分改圖,來表達不同內容及文化處境,就連香港警察facebook專頁近來亦使用「兩女指貓圖」,卻被指錯誤理解原圖邏輯。有份出席的藝術家林兆榮指出,memes完全無設計技術可言,但本身需要受眾有一定技術才能成功閱讀到,對無受網上文化薰陶的人完全無效。他留意到街上的塗鴉開始出現「書法字體」,噴漆加上書法技巧高超,而「字醜甚至錯字可以是另一種美」。

表達與交流 互相影響

「『只得個美字』的文宣,即使沒有資料或數字,表達的可能是一種感情,所帶出的信息可以更多,是屬於『我們』。當然解釋實質社會事件的東西亦重要。」鄧灝威說。發展至今,不時見有網上討論檢討現時爭取五大訴求陣營的文宣只着重美,以及對象明顯是同一立場人士,但亦有人認為可以增加士氣及身分認同。鄧灝威認為最令他記憶深刻的「文宣」不是設計品,而是市民在獅子山上組成人鏈。劇中觸及文宣的本質——表達,團隊均認為非懂不懂藝術及設計等問題,就如劇目不在戲劇及畫畫媒介,而是自己超越內心框架,實現表達欲望的力量。他們透露劇本有輪迴情節,反映表達與交流的影響作用,「徒勞」與否沒人知,許晉邦說:「一個人物生前受別人行為及說話影響,那些東西已經變了是對方的。即使他喝過孟婆湯忘了所有,下世可能又受回對方的影響,提醒他某些東西。」

說得興起,許晉邦講到一次「錯過」了的表達。他回想數月前乘巴士,見到有個叔叔在紙巾上吐出濃痰,隨手扔落地。另一個乘客出言制止,叔叔卻惡言反駁,許晉邦因為怕麻煩及害怕而無「幫口」調停規勸。表達無小事,哪怕靜靜為旁人送上一個口罩,那怕是嗌了幾千次的口號與日子,他一臉認真地說:「經歷了那次我跟自己講,下次無論如何要表達出來,留意自己的安全後,不要介意太多地去做一件對的事。嗯,或者這些時間自己少了一些批判,多了一些勇氣吧。」真正的流動文宣是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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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劉彤茵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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