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宿達人林國璋牧師 與街友同行 成為他們一分子

文章日期:2020年03月08日

【明報專訊】二月二十四日,有警員懷疑在深水埗通州街公園執法期間向在場露宿者施暴。

媒體轉述受害露宿者描述指,過程中警員以鐵鎚打爛私人物品、扯頭髮、踩下體等,侮辱手法殘酷,令各界震驚。

過去八年與這一帶露宿者同行的林國璋牧師,這天帶着將要交還的一份供辭,與記者重臨案發現場。

他指事發翌日亦即他每周慣常到公園的星期二,從山哥口中得知事件。

這天,燦黃的風鈴木盛開,一些露宿者連同他們的家當,在公園中央的露天噴水池周圍聚居,白日裏有人仰天躺臥,在不絕的水聲下嘗試入睡,有人拿出剪刀修剪過長的髮鬢,旁邊還有一些叔叔嬸嬸架好譜架敲打揚琴伴奏,畫面好不和諧,公園裏的風平浪靜,不知是否常態。

警曾以掃毒為名 每周驅趕拆屋

林牧師帶領我們拐往公園一側較幽靜的小徑,告知橋的這端是本地人,對面是越南人,即使互不相識也傾向按種族聚居。走着走着,他離遠向涼亭大喊一聲「老大,食飯未」,寒暄了幾句。走過石橋,我們遇到正在自己「居所」附近認真掃除落葉的阿昌,林牧師上前抱住他的胳膊,「阿昌好勤力呀吓,日掃夜掃,小心腰骨呀,等我來丫!」阿昌羞澀的握緊掃帚,轉過身去說不用不用。

公園的環境雅致,林牧師卻說這裏的露宿者本來統統住在外面橋底,因為二○一八年一整年的驅趕行動才遷進。「二○一二年警方做過一次大規模掃蕩,(香港社區組織協會幹事)吳衛東組織了十九個被丟了家當的露宿者入稟小額錢債,官司拖延半年,最後庭外和解,政府願意向每人賠償二千元,結論是個官站在露宿者一方,這件事頗影響他們的政策。」此後食環處雖仍會偶爾以衛生、毒品、罪案為由報警驅趕,一直尚算平靜,當時該區的民政事務專員甚至在刊於報紙上的年度報告承認「已接納露宿者是這個社區的一部分」。

此後的天橋下,露宿者逐漸開始搭建間隔,住了好幾年,直至二○一八年,光景隨專員更替而改變。林國璋形容那年警察每隔一段時間就「踢入你間屋,全部咪郁,笠晒頭」,連同所謂現場搜出的毒品,帶露宿者回警署驗指紋。每次行動中許多人最後都無罪釋放,但回到橋底,居所往往已被食環署封鎖再而拆掉,但社會上無人關注,「那年全年每個星期都發生,你做記者的來不來?」

露宿者的需要 「你在這裏生活就知道」

橋下的板間屋,林國璋也睡過,甚至在未有「屋」的更早前,他只帶備睡袋,月復月,逢星期二睡到他們之中,因而得到「瞓街牧師」的稱號。一星期一次的派粥派麵包,派了八年,粥店抵不住附近大幅加租而結業,而麵包店的菠蘿包亦從八蚊加到十蚊,「好熟的,九蚊時佢收我八蚊,現在十蚊就收我九蚊」。

第一次過夜只為留下來與教會弟兄促膝詳談,後來成為了習慣,「好像有股魔力,你嚟開就會嚟,變了你生活一部分」。第一晚他鋪紙皮加睡袋,冬天「好爽」,因為太累一覺睡到天光,之後卻漸漸領會上面是高速公路的滋味,「好嘈,累也不能關燈,一直照住」,卻也慢慢習慣。後來到夏天,他買風扇,結果一小時電便耗盡。有露宿者給他示範過自製「非洲冷氣」,在板間屋的牆上嵌入一個個膠樽,說可以通風。「很多人做義工都問,牧師,他們有什麼需要?我通常不答,說你多來幾遍吧,在這裏生活,就知道了。」

為什麼要留下來?好處是沒有時間限制,林國璋形容晚上是「收症時間」,「有些人專登很晚或很早找我,寫求情信什麼的,關係也能建立起來」。他會帶露宿者看醫生、鑲假牙,但他們並不會因此倚賴,「阿春,我幫過他鑲假牙,幾千蚊。現在他唔知坐監唔見咗棚牙定咩,最近又想約我,說自己畀錢」。

派食物如探親 記住每個名字

但長貧難顧,年年月月地派食物,可以幫到什麼?林國璋形容那碗粥、那個包是拜年手信,探吓個親戚,「其實沒有也可以,有些義工立即問,係咪唔買都得?我說你試下去拜年唔買?」他覺得自己的方向與很多慈善組織不同,「我們九點派粥,等你碗粥都餓死啦,一個禮拜也只派一晚」,說用意不在充飢,因此不會放下食物就走。說起最近有一男一女跟在他身後,猜他們是想收購食物,再將粥集體賣給別人,一些露宿者拿到錢,可能拿來買毒品,這是他不想看到的事。「所以不能派了就走,跟他們聊聊,最近派口罩亦然,我好似主禱文『今日的飲食今日賜給你』,今天見到你就給你一個,不會給三個五個,轉頭廿蚊賣畀人」。

閒聊間,他會故意記下每個人的名字,「我有個好朋友,他每年捐十萬元給教會,捐了三年,所以我可以冬天送羽絨,也是攞他們名字的一個方法,咩名呀?鍾意咩顏色?咩size?我下星期攞畀你」。林國璋從沒在意過公園內露宿者的數字,卻執著記認每一個人的容貌和模樣,因為一次深刻且預計以後將難以避免的經歷。

無家者因為不同原因露宿,本地街友臨終前多會與家人重聚,其他的卻不。林國璋有一次從露宿者口中聽到一個昨晚才見過的婆婆,當天下午過身,平時只會叫她劉婆婆。後來幾經轉折才央求到殮房提供名字,他再跑去警局詢問認領遺體的手續,希望能為她辦喪禮。警員告訴他,屍體一般會調查兩個月,沒找到親人就會火化,「和合石有個靈堂,無人認領的,碑就只得『冧把』」,警員還追出門口問他,「牧師,係咪以後有呢啲都搵你?」

傳道非首要目的 盼街友自己悟道

無家者這一群,在這個城市裏長年被置於邊緣,比如福利政策,也經常把他們篩走。林國璋舉例說,政府二○一一年向每名年滿十八歲的香港永久居民派六千元,很多露宿者即使已住滿三十年都沒份,「外籍街友拿不到三粒星,因為要連續七年沒犯事,但這班橋底大佬,我常常陪他們上法庭,個個『坐底』四十個案底,多數與毒品有關。有時好唔抵,六年半被拉了,放監出來又從頭計過」。而犯事也往往令他們無法以難民身分與家人一起移居。

資源不足 街友埋怨質疑

從政府的福利網漏走,這一群也未必能得到民間組織的關顧,林國璋說以教會為例,部分會以「十一奉獻」原則計算回報比例,所以可能偏重招攬大學生,「咁邊個走去做兒童工作?老人工作呢?露宿者邊個做?」但他慶幸過往在教會的支持下,很多人都會特地為此募捐。不過資源永遠不夠,他也常遇到「公平」的問題,「這裏的人很敏感,『為何派給他不派給我』,我見人頭就派,甚至有人埋怨,『牧師你次次派到我就冇嘅?』好,跟住我,我跟你去吃東西,吃完關係又好一些」。

離開了之前的教會,他現在仍繼續風雨不改與露宿者同行。面對艱難生存問題,要令他們相信有神,有美好的天堂是不是很不切實際?林國璋卻老實告訴我,他做這一切不為傳道,「我不是很強制性,都幫過十個八個洗禮、帶返教會,坦白說那不是我首要目的,但我有做,意思是對住很保守的信徒,他們會問牧師你在這做什麼呢?這些就是做個辦,有㗎!」而他更相信所謂的「道」要由他們自己領悟,他想起一對兄弟,弟弟誇言自己懂得吹蘇格蘭風笛,熱愛音樂的林國璋最後在八千元的塑膠和一萬二千元的木風笛中選擇了後者,自己掏錢送給他,努力練習後終於可以吹響,「後來他和哥哥上樓,就住後面條邨,過了半年,他說『牧師我喺公園吹,有人畀錢我喎』,在西九還是在哪,又有段時間在理工天橋吹,說每次有五百至七百蚊,我都好開心,給他一個謀生的方法。過一輪,他說『牧師有人叫我教佢喎』」。

提供幫助 不能一廂情願

過往曾多次與政府部門開會,林國璋深深體會到他們有些根深柢固的思維,說到幫助,很多人直接思考如何帶他們脫離露宿的行列,「這可能是我們一廂情願的想法,包括我,也說不定」。他說房屋政策方面交由政府去想,但以他理解,一些似是環環相扣的常見問題背後,有着更複雜微妙的癥結,「我簡單歸納露宿者三個問題,健康、工作和居住。大家經常兜來兜去,唔搵工因為無住址,無住址因為無錢,無錢因為身體唔好。」他四年前找了一個租金一萬一千五百元的兩房單位,碰巧那時「手頭鬆一點」,便自己掏錢,以實驗心態租下來,與兩個較年輕的露宿者同住,他每星期留宿一晚,「我個idea是,一年最多都是輸十幾萬」。自己出六千元,期望另外兩人各出三千,「不過我話,頭呢年牧師唔會追你,有就畀啦」。以為他們有了住址證明就可以自力更生,計劃最終卻因二人各自生活態度和習慣,失敗告終。那次經歷,除了令他了解住屋未必是關鍵,更重要是明白當給予別人幫助時,不能「一廂情願」地假設每個露宿者的需要和意願都一樣。他遂提起一套對他影響很深、改編自真人真事的電影The Soloist,講述一個美國記者與曾是專業音樂人的露宿者相遇的故事,「他曾入讀世界知名的音樂學院Juilliard School,拉大提琴小提琴,百般武藝。因為競爭大,壓力太大,精神有問題,被記者發現他,好想幫他脫離露宿行列,把他搬回舞台,帶他見了很多人」。他說,故事的結局是,那人最後還是回到街上。「他是屬於這裏的,他的生命跟這個公園結合了。」他口中的「他」是戲中主角,也包括他曾遇過的一些露宿者,「他們有人親口跟我說,牧師,我唔住得屋㗎,我一入屋就覺得被困住,天地是我家。有些人自由慣」。

建立平等關係 「我都係呢度一分子」

「又唔係話幫手,而係我都已經係呢度一分子,喺度生活啦。如果有咩需要,他們搵我又好,有時是我逼他們,有時睇醫生,都是我逼他們。」林國璋這些年來一直的實踐,希望與這些每周相見的街友建立和維持一種平等的關係,不期望總是由上而下施予援手,而街友們也甚少主動求援,「唔係永遠都我畀你,我幫你嘅。都試過有人上到劏房,請我上去食飯,好簡單嘅餸,炒個蛋咁,好好喎,我上去食飯佢哋好開心」。

代入受害者角色 為討公道

這次懷疑警暴事件,林國璋也在思考自己的角色,想到曾經出過一隻唱片《橋底歌》。唱片由他將西方樂曲翻譯廣東話歌詞,並負責主唱,「其中一樣(唱的)是,幫『講唔到嘢』的人發聲,這次就做緊,我只是一個傳聲筒,我跟那個陳幫辦講。他們講唔到嘛,他們可以去邊度投訴?去警監會投訴你呀?」

他幫助受害露宿者爭取的很簡單,是道歉和賠償,很直接地想為他們的尊嚴討回公道。「即係我𠵱家喺度食緊盒飯,叉雞飯」。林國璋突然代入受害人的角色,窩着左手像捧住飯盒一樣,右手在空氣中連連扒向自己,「你走埋嚟一腳踢開我,一句有理無理『身分證』!嗰種感覺……所以他們重重複複成日講,啲油邊有得罪你啫,豆豉鯪魚邊有得罪你啫。你對他們心靈……」

訪問結束,五男一女的便衣警員正與水池旁的一個露宿者問話,戴上了藍色手套不知會否撿取什麼證物。看見牧師上前了解,一個自稱西九重案組的警員趨前,跟他打了聲招呼,禮貌地着他走開點,笑着說同事做緊嘢,說不同team都全天候做緊嘢。

文 // 潘曉彤

圖 // 林若勤、資料圖片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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