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走進打鼓嶺大埔田村,三層村屋整齊排好,屋與屋之間,似乎比之前走訪過的村落更親密一點,但都長得比較樸實,說不上有什麼風光可言。同行的彭玉文與此村其實頗有淵源,他的祖先在村裏有一塊小小的地,多年來未曾查考,此行可說是順道尋根。村裏還住着一個繼承父業、在村裏打理園藝農場的小學同學,農場佔上村裏很大空間,現已荒廢。
以前種西洋菜好出名
一心尋找熟人引路,入村後我們穿過村屋,往農場方向走,先經過左右兩排有點歪倒的刺葵。顧名思義,刺葵的軀幹菠蘿外皮似的長滿了凹凸尖角,撐起條條枝葉,有種小島風情。彭玉文說,政府要是來收地,就會「點青苗」,逐棵計算賠償,「這些刺葵好貴一棵的,要種好多年,出去買一棵,要幾千蚊」。更打趣說,「唔係李嘉誠個啲,唔會擺呢啲出來做盆栽」。繼續走,經過一池草青色的浮萍,彭玉文用手一撥,綠色斑點瞬間散開。路上兩旁盆栽枯竭,似乎無人打理,我們便走回頭路,打算看看資料記載村裏的文物「功名牌」。途中,我們遇上了村民黃叔叔,向他請教村裏「功名牌」緣由。他說,因為以前村裏有個姓蔡的中過大官。
村裏有兩對功名牌,都是石碑狀,其中一對在草堆中,前方有一小小的伯公像。石上刻印的文字模糊,似乎要經過拓印才能辨出記載。聊着聊着,駐足的村屋二樓陽台有個人走出來,黃叔叔揚起頭,跟他打聲招呼,「呢啲地主,姓彭的,有地的喔,回來尋根」。黃叔叔原來不止在村裏成長,更在村裏出生,「以前不會去醫院出世,好少健康院,以前都無車乜滯,只有巴士,巴士都不方便,就是搵執媽」。大埔田村從前是農村,他小時候幫忙過下田,「 種禾,後期種菜」,彭玉文讚歎大埔田村的西洋菜好出名,黃叔叔道,𠵱家無乜種,「可能啲大農頂死,前幾年呢度都仲有種」。
隱在貨櫃後方的功名石
副村長從屋裏走出,認真地拿來書冊,跟彭玉文核對,幾經轉折,終於指出了那一塊傳說中的土地。沈思看着密佈的村屋,問村裏人數似乎不少?黃叔叔憶述以前寥寥可數,十隻手指都幾乎數得晒,但近十年人開始多,「有些發展商,在對面起了幾十棟賣給人。出面貴租,七百呎,呢個價錢出面邊度可能,一個double啦!」
黃叔叔熱情,邊說邊與副村長帶我們尋找另一雙功名石,在不容易察覺的一個貨櫃後方。據說是為村裏高中探花狀元的蔡姓村民揚威,這兩雙石碑為何豎立在陽光甚至未能照射的隱匿之處?「以前入村,呢度全部沒屋,喜歡豎在哪裏就哪裏,呢塊地都是蔡氏家族啦。」功名石會保佑人學業進步嗎?「咩唔會,呢啲讀書人來的嘛。雖然是個人質素問題,我自問質素低,以前生活比較艱難,細佬妹多,唔到你讀中學啊。」他笑笑說自己只是小學程度,好失禮。雜姓的大埔田村沒有祠堂,村公所尚在申請興建,彭玉文和沈思看見了功名石,強烈建議村民下次開會時商討修葺,一定要好好保存。聽到二人說「好少村有呢啲」、「城市人對問問村裏人數似乎不少這些重點文物好有興趣」,黃叔叔恍然,「是重點文物啊可?對啊,好少人中狀元嘛,我都想中,中唔到咋。油吓油都幾好,修修都唔使好多錢?」
見證園藝興衰 王爺葵不復矜貴
「發仔就返嚟喇好似,十一點零鐘就返嚟。」黃叔叔多次叫我們「等埋發仔」,發仔就是園藝農場的主人。直至我們在離村的路上遇上回家的發仔,才為村民間對彼此的作息習慣如此熟悉而驚訝。發仔看見彭玉文,離遠招手喊道:「咁啱嘅!」彭介紹,發仔爸爸很久以前已在皇后山打理園藝生意,種植許多不同品種,後來那邊興建公屋,政府要收地,他們便舉家搬來大埔田覓地繼續。彭玉文與發仔老友鬼鬼,見面就開始投訴,「我們剛才入去見到,全部沒人打理,你還有的苗,不如畀咗我啦!」發仔笑說,「搵唔到食㗎𠵱家。」從皇后山搬過來,直至九七之前還搵到食,之後「大陸頂過來」就很勉強了,所以他後來轉行揸巴士和貨櫃車。
彭再問候農場門口的「王爺葵」,向記者形容是好高級嗰啲,發仔答道,「𠵱家低級晒了。大陸一種多咗,就唔掂了。因為大陸人工平,香港始終人工貴,同埋靠租地方,租金愈來愈高,無得競爭的,所以香港的園藝基本上無得做了」。他說,除非一直轉換種植大陸種不到的品種,指指我們身旁的雨棚,「呢啲本身塊地係自己還頂得順。搭呢啲棚起碼五六十萬,搭了可以種好多嘢嘛,溫室咁」。還說出了行業內幕,「起咗之後,還有什麼用呢,可以從上面拿花落嚟,說自己種,在這裏加工,淋吓水,說made in HK就貴點,鑄嘜頭!」
文、圖 // 潘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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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故:清代「旗杆石」
大埔田位於北區打鼓嶺鄉內,舊稱「大莆田」。在1819年編的嘉慶《新安縣志》中已有記載,當年是納入官富司管屬村落,並非客籍村莊。1866年和神父測繪的《新安縣圖》也有「大莆田」的紀錄,在1898年港府輔政司駱克的新界報告稱為大莆田,屬本地、有100人。
大埔田最早由蔡氏開村,他們源自新安沙埔,據說蔡氏篤信風水,後來聽信堪輿師所說,族人不宜一地久居,因而把部分村地售予東莞彭氏,繼後也有來自惠州橫瀝的黃氏遷入。近年來,大埔田村的古屋,大部分已改建為新型村屋,只餘小部分古瓦殘垣了。
「農鄉堂」空地 練洪佛拳法
流經村前的寬闊平源河,昔日在這曲轉北流,形成風水煞氣,村民故在村側風水林建有神廟用來化解,這神廟已坍圯多時,近年新建為社稷大王伯公神壇。在這古建凋零的新村,最為特別的是,村前仍保留兩對四塊的清代「旗杆石」,兩對石上都刻有:「嘉慶戊辰科進士欽取 咸安宮漢學教習蔡學元立」。立石的蔡學元是清朝嘉慶十三年(1808年)的進士,居於新安沙埔村,其族人有遷居深圳蔡屋圍和新界的橫洲、元朗舊墟和大埔田村的,這兩對旗杆石,相信是蔡氏族人為表彰和向鄰村示威而立。
昔日農村尚武,習武除了健身強體外,也可鎮威以保村莊和平。在村旁曾有「農鄉堂」的武館,堂前空地便是村中子弟練武之處,據說當年大埔田的洪佛拳法,在打鼓嶺鄉名堂甚響。但隨着近年外來人口的遷入,原村民很多遷去市區,農鄉堂武館也改建為新房子,現只餘門聯展示農鄉堂的存在了。
文 // 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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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圈:最後遺蹟
姑母20年前曾用一張A4,手寫家族史,從右而左直行,底面滿字,主要記述她的祖父,也即我太公生平。A4過膠後分發族人,我當年不知是寶,收到後瀏覽一遍便束之高閣。近年做功課讀香港史,知道彭樂三是位人物,隱約記起A4上寫過此名,發掘出來細看,有不明之處,前年往姑母家拜年時向她請教,記在簿上,要整理成篇,仍有一些細節要梳理,豈料她去年以高齡辭世了。
太公授武之地
姑母手筆「祖父同彭樂三一齊出香港,先住在大埔田,住不好,搬出老龍坑」。今訪大埔田,副村長帶我到已不見屋頂與四牆的地基,說我太公當年留宿於此,夠泊一輛汽車,又說我太公之所以入住,是為了向村民教授客家武術自衛及舞麒麟,所用各式武器及麒麟,亦儲放小屋內。「住不好」是可以理解的。一些副村長不知道的事,如太公是在哪一年來大埔田?為何不在鄉下舞麒麟?怎會跟當時巴色會牧師,日後粉嶺社區建設領袖、鄉議局創始兼三屆主席的彭樂三結伴出行?參考彭樂三的傳記,竟也可以推斷大概。
彭樂三 大人物
我太公及彭樂三,同於1870年代出生於新安縣龍華區一條貧瘠又細小的客家村下早禾坑,兩人活到20多歲,來到人生轉捩點。廣東此時醞釀革命,地方政局與社區治安開始崩壞,盜賊橫行,彭樂三雖身為牧師,但在非信眾佔大多數的下早禾坑,住所被夜盜,自身在筆架山被劫。知道深圳河以南剛被港英租借,治安較佳,而巴色會在大埔及沙頭角皆有牧事,便請調過去。我太公亦以為留在龍華見不到前景,不如闖一番新世界,剛巧被介紹到大埔田授武,既然順路,彭樂三可能又認為有太公作伴或較安全,於是同行,時維1901年。
太公在大埔田的生活及遭遇,姑母手記未有說明,「住不好」除指地方外,更指事業及家庭發展機會低,既然到了香港,就不應留在跟鄉下環境相若的小村,要到大城市闖一闖。
當時所謂大城市,指由宋遺民創建的九龍城、土瓜灣,及由英軍開拓的尖沙嘴、油麻地,其間房樓都不是太公所能租住的,便在市區邊緣山谷搭木屋棲身,當時有山澗老龍坑流過,就是今日何文田港鐵站所在位置。這僭建房屋由1902年建成一直至戰後,成為四代族人家園,後來國內移民湧入,本來只住三數家人的山谷,在1950年代尾成為市內最大木屋區,最後毀於大火,西西小說《織巢》有描寫這場「大災難」。
在老龍坑居住比在大埔田更有利家族繁衍的原因,除了可任意興建要多大就多大的家園,更可種田養豬維持生活、到尖沙嘴駕小汽艇載人過海、到油麻地榕樹頭賣武賣藥,也可以到各客家村舞麟麒賺外快。一次舞到馬鞍山大水坑,帶走張姓太婆,難產而死後,1904年在馬頭圍賣豬肉時結識西貢南圍邱姓太婆,1905年生我祖父。這一年彭樂三遷到崇謙堂開展大業。家族流傳太公種種富英雄主義甚或神話色彩的傳說,亦以此段大躍進時期為背景。現實卻如姑母引述叔婆所言,太公在最後歲月,三名幼仔因病而死,因欠款致以叔公抵債,1912年困迫而死,年方三十七。姑母手稿稱太公在這10年「人稱祖父劉關張,生活艱苦,但身家清白,無騙過人」。我是俗人,把無騙過人解讀為被人騙完又騙;被稱劉關張,意思是奸雄手下敗將;身家清白,意思是未把握機遇致富,停留在無產底層。
這些事迹都在上世紀頭10年左近發生,傳到我這一代,已有百年,似乎也就完了,看不到有哪一位家族成員像姑母一樣熱心傳播,想不到太公事迹有誰願聽願說下去。下早禾坑古屋群在去年已立圍板現已被推倒,當太公大埔田小屋被闢作車位後,最後一項遺蹟亦會湮滅,太公之存在,世間已無實證。大埔田所以在村內立兩對功名碑,最純正的理由,就是避免這種遺憾罷。
文 // 彭玉文
【Ways of Ruralist Seeing(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