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雨傘運動之後,攝影師曾冠群透過鏡頭記錄後殖民香港融入中國的過程,以黑白菲林的粗糙顆粒,哀悼這城卡在中間狀態的短暫無常。
破裂的時鐘、飄蕩的氣球、悲壯的示威、殘留的繁體字,一切事物皆有限期,如像展覽海報中隱藏的那道終將逝去的邊界:深圳河。
逾200相片歡迎踐踏 「愈踩愈靚」
在攝氏32度的周日下午,深水埗大南街地下畫廊被直照得反光發燙,沿畫廊鐵梯上行,閣樓暗紅燈光渲染出深沉悲涼。映入眼簾的第一張相片是特首林鄭月娥的樣貌(圖A),曾冠群說擔心參觀者不敢踐踏地上的230張相片,所以故意將林鄭放作第一張,「好明顯,起碼香港人知道這裏是可以隨意踩的」。曾冠群稱,攝影師夏永康跟他說,成功和失敗好簡單,如果人們覺得作品只是一堆作品,好快看完就走就代表輸了,但如果吸引到人蹲下來慢慢看,就是成功了。所以他將閣樓燈光調暗,把相片貼在地上,要人蹲在地上看相片這個動作已別具意義,「我覺得protest art(示威藝術)被人踩得愈爛愈靚」。
照片橫跨5年,在雨傘運動之後,他執起爸爸在1990年代送贈的Contax T2菲林相機穿梭香港街頭。好友有一次帶他到黑房曬相,令他自此鍾情黑白照,每天機不離手。曾冠群形容這5年影菲林相是obsession(沉迷),沒有明確目標地每星期拍下一兩筒35mm菲林。非以攝影為正職的他,因為要兼顧家庭與工作,每一天在上班路上會花多5分鐘,在街上遊蕩拍照;先是拍攝人物,後來總是被光影對比觸動,又因為參與香港國際攝影節2020的「新一代影像創作者育成計劃展覽」(下稱計劃),獲得夏永康的指導和鼓勵,不斷給予他信心,放膽再影多一些。
有次在西貢出席朋友婚禮,曾冠群女兒不小心鬆開手中氣球,他用相機將淺紫色氣球飄蕩半空的瞬間定格,「見到氣球好像是好開心的時刻,但再望真啲時,你知道它的結局是不好的,因為氣球最後會爆的」。他形容這個瞬間為「limbo」——停留在天堂和地獄中間的過渡狀態。
他拿着這張照片報名參加計劃,原先想訴說香港給予他的一種變幻無常的過渡感覺。「但有件事我覺得我錯了,當時我是想玩過渡階段,但事實上我自己覺得是停滯不前的狀態。但我在去年七八月參加這個計劃的面試時,攝影師高志強(計劃導師)望着這張相說這個氣球已經爆了,我說係喎,真係爆咗。完全不是我以前所說的停留,我這個形容是錯的。」
所以他想出這個讓人踐踏照片的概念,一個彌留在天堂和地獄中間爆掉了的氣球,相片是不是全部都散落在天與地呢?
是過去是未來 相片不作聲
展覽唯獨兩張掛牆相片,攝於中環三號碼頭平台,一張石屎階磚完好無缺,對面的另一張卻被打得稀巴爛。前後對比之鮮明與誇張,令記者心生懷疑,相片反映的是事實還是經過後製?記者甚至試圖回想,去年反修例運動中應該沒有在中環碼頭發生過會引致地裂的催淚彈與汽油彈抗爭吧?
曾冠群聽後喜孜孜地說,他不為相片寫上任何註解,就是希望讓參觀者自行想像,「視乎每個人的性格和思考方式,哪張是前,哪張是後?哪個是你想見到的未來或過去?」他憶述大概4年前,在上班途中突然看見此碼頭平台正在修葺,梯級與座位被打得粉碎,剛好一個男人神色自若地站在爛地上和遠處另一人聊天,於是馬上拍攝下來。數小時後下班再途經該處,地盤已被圍板圍封。「有人曾說街頭攝影是you made your own luck,但你要隨時準備好幸運的來臨。其實,工程只是在梯級旁邊添加一條輪椅通道,我完全不明白為何要打爛整塊地。」
垂掛在貨櫃內的一點光
9.11襲擊事件發生時,曾冠群在距離美國紐約市約45分鐘車程的實驗室做實習工作,當時的女朋友,即現在的妻子叫他收看電視直播,他仍記得那種驚慌與瘋癲的感覺,當時全部人即時下班,因為誰都害怕會再發生什麼。
去年反修例運動中,他沒有走上前線,但6月12日警方發放催淚彈驅趕示威者時,他亦身處立法會,根本無人知道會發生大事。「我覺得時間對我來說愈來愈迷幻,不是好直線的東西,好多嘢一路都衰退緊,大陸慢慢吸收緊香港,只是不明顯。」
展覽中,背景播放着英國音樂人Shackleton象徵永恆的空靈音樂,場內相片都是黑白菲林照,除了這張——寶藍色貨櫃車門內垂掛着一件白色大衣,有觀眾曾問他,是不是暗示有人上吊自殺。
曾冠群搖頭,說自己從照片中的實驗室白袍中看到希望。整場反修例運動對他而言是無比悲哀的,他唯一見到希望的是從中見證香港人組成了不同的聯盟,這些聯盟正發揮力量,例如在疫情之中,醫管局的醫護人員給予壓力促使政府封關,「我覺得如果無社會運動,從來無人走出來反對管治和反對政府,這件事是不會發生的」。
回來,帶着異鄉感按下快門
雖說着流利廣東話,但曾冠群其實不諳中文。1978年在加拿大出世,6歲全家移民來港定居,在回歸前的香港度過青春期,1998年到美國留學專研機械工程,在當地任職工程師與市場營銷工作,直至2011年才回流香港。但他的照片中不乏香港人才懂得的黑色幽默,如寫上「西醫歐陽月娥」的燈箱、放在一堆破裂時鐘相片旁邊的「反送中」橫額,他說有些字是爸爸告知他的,有些則是無心插柳。
他說從來都覺得自己是香港人,雖然別人可能不覺得他是,他語帶無奈:「somehow 我不嬲都好愛香港,但我卻變成是以英文為主,其實我細個都不太清楚自己,somehow當時是想去美國讀書,而且是去一個完全不是城市的地方。」20歲跑到紐約市小城羅切斯特(Rochester)讀大學,膚色曬得黝黑,愛上了打碟與另類地下音樂,其後遷往經歷工業衰退後的金融重鎮克里夫蘭(Cleveland)工廠工作,與藍領工人飲啤酒聊地下音樂,但始終覺得自己是異鄉人。
曾冠群語帶堅定,說自己13歲時開始好喜歡香港,覺得香港不用駕車,既自由又方便;九十年代的香港是好玩的,王家衛、周星馳等流行文化令人眩目。於是,他和太太在2011年回流香港定居,兩個女兒現在已9歲和7歲。「因為有兩個女,有家庭,所以我都好想香港好番,是不是好現實,我都不知道。」
回到此城,他偶爾還是感到自己像outsider,朋友總說,他拍攝的香港東西都是很普通的日常。曾冠群曾在去年的一個展覽中問道:「香港人在不停轉變的環境下要怎樣才能確定出自己的身分?」記者問他,你找到答案了嗎?他說已經不需要答案,因為從反修例運動中,他見到青少年的Be Water策略,與藝術的無窮創意,他相信未來會見到香港的藝術發展將會愈來愈強大。「現在看到香港人是不會跟大陸嗰套,香港的藝術會好強大,而且會不斷有嘢想講,和運用自己的方式去表達,這個就是我們的身分。」
《臨時邊界》——曾冠群
日期:即日至5月17日
時間:周二至周日,中午12時至8時
地點:深水埗大南街202號Parallel Space
文 // 彭麗芳
圖 // 受訪者提供、Dustin Hol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