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Reality show」的「Reality」即真實,真人騷節目往往強調實境拍攝,以真實的赤裸作招徠,觀眾似乎更樂意放下戒心,設身處地想像代入,不同於看電影遇到緊張情節時還可以抽離地提醒自己「是假的」,真人騷使人相信眼前是全然的真實,看得往往更咬牙切齒,相對電視劇中奸角,觀眾對真人騷節目的參加者批評更不遺餘力。
《雙層公寓》由日本富士電視台製作,2015年更入主Netflix,人氣迅即席捲全球。
節目標榜沒有劇本,召集互不相識的三男三女搬進豪華別墅同居,屋內設置鏡頭,記錄他們的日常互動。
日前,最新一季《雙層公寓:東京 2019-2020》的一名參加者因抵受不了網絡欺凌而自殺,掀起有關節目倫理與觀看道德的討論。
鏡頭剪接下 真實沒完整呈現
原為職業摔角手的木村花(小花)在新近播出的一集中,因為她非常珍視的擂台戰衣遭另一成員小林快錯手放到洗衣機裏去,弄致縮水脫色,盛怒下的她激動得撥走小林快頭上的帽、翻舊帳數落對方,該集播出後引起網民群起攻擊。她訣別的Twitter帖文上,承認每天收到近百則來自全球的惡意謾罵,大受衝擊,「我不否認自己受傷了,心裏有着『結束生命吧』、『感覺差』、『消失吧』的想法。我要謝謝媽媽把我生下來,也感謝支持陪伴我的大家,對於這樣軟弱的我感到抱歉」。
「Reality show始終都是一個show,說成是reality其實是誤導。」影評人Mike Kwan追看過多季的《雙層公寓》(Terrace House,下簡稱TH),近月不斷思考何謂「真實」與「寫實」。他認為節目即使如宣稱般沒有劇本,呈現的也肯定不是全然的真實,「那種『無劇本』出現在他們明知道會被拍到的情境下,而他們也非常習慣生活在鏡頭下的那種真實,這一定是扭曲了的」。鏡頭有盲點,加上娛樂節目被放到剪接枱上必然以怎樣才能引起話題作考慮,道德底線如何劃,難以準確界定。Mike舉例說,看這一季TH時,自己也不太喜歡小花,小花在畫面上呈現的形象似乎是不世故、自我中心,「例如她跟小林快約會過,在第二天的餐枱上,她倆跟『社長』(另一男參加者)一起吃早餐,她竟然否認跟那裏任何人約會過。剪接都好有意識的,馬上剪小林快的反應,這些就是所謂嗜血位,這串畫面呈現了她想被另一個男生邀約,不惜在曾與她約會的男生面前否認兩人約會過。但小花有沒有其他quality值得被剪出來?或者其實拍下來但沒有剪進去?就真的只有製作人才知道」。
造真人騷的假 操作痕迹明顯
自殺事件發生前,《雙層公寓》已掀起過孰真孰假的討論,對製作組種種介入迹象,有人質疑違反「紀錄片倫理」。Mike認同TH的操作痕迹明顯,例如選角的考慮,「小花入去是接替莉笑子的,莉笑子的形象是一個sporty girl,接替她的也是一個sporty girl」。另外,事情交代得異常完整,「比如A約了B,有些shot會影A在等,突然轉了個camera angle影B在路上走過來,然後他們相視而笑。起碼度過點拍,攝影師走位很仔細精緻」。此外,剪接其實是重組一種真實的手段,「將不同的影像平衡地剪接,某程度是一種偽造,剪接就是掌握影像的人重組一種真實出來,是不是真實呢,其實可以商榷」。
何謂真實?撇除以上操作,Mike認為TH不過是滿足觀眾的偷窺心理,觀察參加者在大屋裏的生活,然而那種住別墅、揸靚車、食好嘢的「小資」生活方式對普遍日本人來說並不如此日常與真實,「所謂『真實』是很受好多條件限制的真實」,將電視畫面所見理解為真實的全部顯然不妥。
真人騷參加者比做偶像負擔更沉重
悲劇發生後,有人為「真實做自己」的小花心痛,覺得節目做假。日本次文化評論人思兼認為TH的成員與日本「idol」(偶像)的結構與呈現方式非常類近,兩者呈現的自己(人物設定)同樣不可能完全獨立於真實的自己。他解釋,idol透過在綜藝節目、握手會上表現自我與被吐槽,慢慢摸索自己的「市場定位」,從而作出調整,因此這個「人物設定」必然包含「真正的自己」。而TH的成員長時間全天候攝錄下,亦會有不為意的時候,表露出真性情的瞬間,舉例說,小花知道自己的戰衣變樣會情緒失控。他認為TH成員與idol身陷於相近的矛盾,「當我暴露好真實的那一面出來,我沒辦法接受觀眾罵我,但當我選擇在人物設定中減少自己真實的成分,又很容易被觀眾說我『扮嘢』。有一種『要求你演真正、自然的你』的內在倫理」。他認為TH不斷強調沒有劇本,其實是不斷強化『與真實很接近』的感覺,成員因而會有「要將一個最真實的自己切出來賣」的傾向。
有評論則認為,即使節目標榜沒有劇本,但介入是必然的,亦不必被譴責,不妥的是製作組沒有好好展示木村花的執著,缺乏適當的介入,例如若能邀請摔角手來說明摔角手能踏上東京巨蛋需靠多年的辛酸經營,戰衣象徵夢想的實現,觀眾必定能對小花突然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東西的複雜情緒,多一份體諒。
同樣面對矛盾處境,思兼認為真人騷參加者比idol負擔更沉重,因為節目需要,他們須以真實身分上鏡,「你在TH出現,比如你是代官山的某間拳館的人,觀眾可以在節目裏spot到你間拳館,可以在現實世界騷擾你」。
調侃文化 二度傷害
節目結構上,除了剪輯六名參加者在屋內外的相處片段,還設有由數名主持旁述分析環節。思兼說「雛壇藝人」在日本綜藝節目中很常見,一般出現在主畫面的不同角落,給予觀看的實時反應。評論有時刻薄尖酸,製造一定的節目效果,思兼不敢斷言這種文化會否殺人,只能肯定他們擔當預期及引導觀眾反應的重要角色,認為TH甚至將這個部分獨立出來,卻屬鮮見,「TH的評論者甚至會揣測動機,比如第一季的今井洋介與一個女生發生感情後,鏡頭拍到他跟另一個女生牽着手步入酒店。有評論者說一早知道他不是好人,有人則代入觀眾期望,表現被背叛的情緒」。經過剪輯放大、配上評論的播映版本,製作組甚至要求TH參加者在大屋的遊戲室裏一同觀看,往往因為一同從回顧中發現當時的「真相」造成尷尬,而且成員也被迫當眾直面鏡頭塑造下的自己,尷尬反應無可迴避。
另外,因為製作的技術考慮,事情發生與播出時間相隔數星期,當中的時間差,思兼認為更會深化傷害,「觀眾罵的是一個月前的你,但你們之間可能已沒事了,卻要為一個月前的自己解畫」。
沒告解環節 誤會加深
思兼認為,很難在娛樂媒介談論道德,因為娛樂往往不道德。他想起TH成員「畢業」離開大屋前,都會接受訪問,「其實是他們為做過一些奇奇怪怪的事解畫,或者多謝某些人,但木村花沒有等到這個時刻」。他提起Netflix另一大熱真人騷《慾罷不能》,節目宣稱為教導年輕單身族改變一夜情習慣,學習與人建立真正關係,五男五女參加者前往荒島,若在拍攝期間發生性接觸,他們得到的獎金就會減少,「他們每刻會為做的事解畫,其他成員的怨恨即時顯現出來,他們告解的過程是即時。」反觀TH並沒有設計強制的懺悔時刻,效果更貼近現實,「日常人與人相處沒有咁多解釋的,好多時誤會就誤會吧」,可預見誤會容易因此變得更深,他指出這處是暴力的所在,「可能出現木村花的情况,她沒有悔過或解畫的機會,就會被認定是某種性格,被人誤會得更深,欺凌的時間變得更漫長」。
網絡欺凌文化是致命傷
悲劇發生後,電視台宣布將暫停放映節目餘下集數,並將停拍《東京篇》。Mike認為觀眾觀看此類真人騷節目的期望很清晰,無非享受參加者相處時的碰撞衝突,甚至關係的發展拉鋸等戲劇性元素,「例如part 2有阿凌,三個女仔都跟他有關係,這些就好juicy,網上有留言說這樣才算是TH嘛」。即使節目腰斬,他認為改變不大,因為網絡欺凌文化始終是關鍵,他留意到小花過身後,同一班網民轉而到小林快的社交平台指摘他害死小花,始終是找一個人去霸凌,「就算不是真人騷,現實發生例如明星販毒,他們在網上都會動輒叫人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