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哋日講夜講廣東話,用廣東話書寫,唔係理所當然咩?」《迴響》總編輯山城豬伯說。團隊近日籌辦一本以全粵語書寫的文學期刊,打正旗號「淨係用廣東話嘅」,於市面可謂絕無僅有。他們望以此推廣我手寫我心,開闊廣東話文學的可能,本月初於眾籌平台推出計劃至今反應非常熱烈,已籌得超過27萬元,預計下月首期面世。
下筆前內心交戰幾回,到底此報道要否用多少廣東話?一般來說,本版行文甚至引述受訪者的說話,主要使用書面語,但如果要更貼近《迴響》團隊之提倡,以表達他們訪談時思想,採用多少廣東話口語,便是既功能又貼題的決定。跟畢業於中大哲學系的《迴響》總編輯豬伯電話訪問,他說創刊先是源於對閱讀的熱情,小學起喜歡看金庸武俠小說,之後愛上閱讀「日睇夜睇」:「第一其實係想推廣閱讀,閱讀本身係一件好有魅力嘅事,寫作都係。」
「用廣東話寫嘢,應該係最有親切感㗎喎。粵語可以寫得出嚟,應該係要有佢嘅文學,點解唔可以?」豬伯續道。粵語在本港文學的運用是如何?《香港粵語頂硬上》收錄學者陳智德文章指出,從學習及教學層面來說,文學及語文分屬不同專業,但最終不能截然二分,他認為香港「言文分途」有助擴闊語文概念,豐富中文的既有成分,亦為獨特之處。具體來說,「粵語入文」一向見於香港作家之創作,《迴響》團隊則認為此用法傾向功能性。而近10年網絡討論區流行的小說,即使浮現愈來愈多全粵語書寫之故事,惟欠缺整合,未成氣候。今年5月豬伯跟一些研究語言、從事出版、喜歡寫作的朋友,着手出版全粵文寫作為本體的小說期刊。
眾籌不足10天,《迴響》已獲足夠金額應付3期刊物稿費。首期至少有6篇粵語短篇小說,另一半則為生活文化內容,包括詞評、書評、影評、飲食。首期粵語小說無指定題目,題材盡量多元,豬伯指出其編輯定位不止是改錯別字,而會跟作者多次交流和提供建議,望提升故事質素。當中收錄鵝鑾鼻燈塔的〈阻你三分鐘左右〉,作者於網絡討論區起家,一直嘗試以粵語書寫,其長篇作品〈本來一開始,呢個只係一個玩笑〉曾出版成書。另一篇為豬伯最新創作的〈香港怪奇系列——望夫石〉,改編香港為人熟知景點之傳說,具童話、物語再寫的感覺。故事講述一個攝影師在獅子山上遇上望夫石女鬼,女鬼不是向他闡述忠誠淒美經歷,而是另有內情。被問到徵收作品是否圍繞香港為題,豬伯就說:「唔一定要,當你喺一個地方生活同長大,自自然就會吸收到佢嘅嘢。無論你寫科幻、懸疑、愛情或者用咩背景,佢都會流露出嚟,你亦會搵到連繫。」
粵語書寫 明末已見
說及粵語書寫,就絕不是近年才出現。學者李婉薇所著的《清末民初的粵語書寫》仔細研究有關歷史,書中提及明朝末年以來,廣東民間說唱活動帶動出版業興旺,粵語開始成為印刷品上使用的語文,而至晚清的粵語作品衍生多種體裁。首先,從明末起,廣東民間已流傳「木魚書」,當中著名作品包括《花箋記》、《二荷花史》的人物情節,更成為民間一些俗語,並開始有文人認真評賞。再者,晚清在華的西方傳教士對粵語書寫亦功不可沒。傳教士抵達廣州此個早期通商口岸,發現以漢語文言文難跟當地人溝通,致力學習粵語傳道。1828年馬禮遜編著的《廣東省土話字彙》為粵語宗教文刊提供良好基礎,傳教士陸續把《聖經》及故事文集翻譯成廣州話版。至1870年左右《天路歷程土話》出版,當中保留粵語一個重要特色,於句末具充滿感情的助語詞,包括「嘅哩」、「唎咩」、「播」,例如「主唔肯收留你,你番去歸,都未遲吖」。行文生動而受到讀者歡迎,李婉薇指出這亦示範了「一種不粗俗也不高深、經過淨化的粵語文體」。
近年受到本土思潮、「普教中」等教育政策引起爭議的影響,社會提出「捍衛廣東話」聲音不絕,民間對廣東話傳承關注甚大。2014年,粵語組織「港語學」舉辦首屆廣東話徵文比賽。同年《字花》以「你講乜話」為專題,全書一方面介紹粵語源流,一方面探究文學性地用粵語寫作,將產生出什麼美學效果。2017年港大學生會刊物《學苑》則出版一期題為「香港新文學運動」,內容全以廣東話書寫,部分立論引來學術界激烈討論。當中文章〈香港新文學運動指引芻議〉討論標準語及方言的地位,並比對挪威與威爾斯例子,提出「廣東話」應該正名為「香港話」。至去年出版的《香港關鍵詞:想像新未來》,集合25篇闡述香港議題的文章,由學者周蕾以全廣東話寫序,有人認為是某種表態,有人認為是跟作者背景及自然的感情流露有關。推廣粵語文學,無可避免先要了解語言在政治環境下的情况。
「學校寫廣東話,畀人話錯」
訪問《迴響》團隊另外兩名成員,一邊笑談廣東話,一邊走在維港旁。修讀語言學的編輯阿擇解釋,本港的書面語由現代白話文規範而成,而現代白話文的詞彙句法,屬於學術上稱為「官話」的系統。語言規範化及正統化的過程中,粵語於正式場合及文件書寫不被使用,產生低一等的印象:「兩文三語,三個語言係咪平等?似乎就唔係。你喺學校寫廣東話,會畀人話你錯,啲嘢似普通話大家就認為係書面語,啲嘢似粵語就係口語,而寫粵語就唔得,否定咗好多可能性。」阿擇亦留意到,本地被列為「文學作品」者,當中使用的「粵語入文」多想表達生動對話、地道面貌、罵人情節或黑社會等角色塑造等,大部分陳述不會用上廣東話。
團隊把「廣東話」、「文學」並列,就希望打破此等慣性,他說:「好多人都會質疑,廣東話可以係文學咩?可以有幾文學啊?我哋就係想去試吓。」那麼,如何才叫粵語書寫作品呢?團隊表示,閱讀稿件時會視乎作者是否以廣東話的句法(syntax)來寫。阿擇舉例指出「我先行了」不準確,「我行先喇」才對。另外,棄用「的的了了」亦是顯然可見的界線。他分享2013年開始以廣東話寫作,除去一直以來的言、文「翻譯過程」,花上較多精神整理故事脈絡,做到我手寫我心:「經過(口語、書面語)轉換過程,有時我自己都覺得虛偽。要寫發自內心嘅嘢,更加樂於去用文字記低自己感受,都係用廣東話好。」
「一開始睇得慢啲」
多數接受本港教育的讀者,應該會對全粵語文章、長句子感到吃力,因為大家閱讀已經非常習慣言、文分途。團隊中負責統籌及出版工作的鍾卓玲說:「一開始睇,係會睇得慢啲。」向團隊借來部分文章先睹為快,腦中不禁邊看邊「讀出聲」,恍如在聽一場廣播劇,產生不同的閱讀體驗。鍾卓玲表示,刊物其中一個目的是提高公眾對粵語的參與度,推廣有關文化。粵語市場不限於香港,現階段團隊正在商討於澳門、台灣、星馬甚至加拿大出版,同時希望展開更多對粵語之討論。她說:「有價值就應該去做,你唔知幾時會無得再講、再寫廣東話,到時邊個會幫我哋記錄,或者栽種呢件事?」
團隊重申不是要去捍衛什麼,或企圖建立粵語模範,這無疑是一場開闊可能性的實驗。而對於粵語的熱愛,阿擇頂着豆大的汗說:「最後唔係因為佢有咩化學成分、外在原因鍾意粵語。就好似有人問『點解你咁鍾意你老婆』,如果你話『因為佢面部比例好靚』,我認為係對愛嘅侮辱,佢係佢。大家以前可能唔太夠膽用廣東話去做一啲佢本來就可以做到嘅事,呢個係行出一步!」
(詳情:http://www.facebook.com/ResonateCantone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