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美國掀起的新一浪Black Lives Matter平權浪潮持續,本地媒體至社會亦有留意,但始終引不起熾熱探討。在歐美高舉拳頭的吶喊中,不禁令人反思香港對種族平權議題仍然陌生,或無從入手。那倒不如由一件件藝術作品說起,本版將分上下兩集,先淺談奴隸貿易下之敘事,至美國黑人文藝復興,並反思博物館中的「黑色」,從創作認識此段歷史與反抗。
就平權浪潮,網上出現不少「10個你必要認識的黑人藝術家」等入門文章。相約港大非洲研究課程名譽副研究員Clifford Pereira談此題目,他決定先由基本概念入手,到底什麼是種族?他指出,「種族是社會建構出來的概念」,基因報告顯示人的血緣絕多數混合不同地區及族裔,不限於其或其父母所在的國家:「所以基因與國籍、語言、宗教並不相等,國籍是一群人嘗試去成立及定義他們本身,並不等於內裏的人都是某種基因、某種模樣。」涉足研究大西洋奴隸貿易的他進一步指出,奴隸制度由人類歷史開初已存在,惟大西洋奴隸貿易規模尤其龐大,並設立分明的種族制度,直接跟基因及膚色扣連。事實上1830年代英國廢除帝國領域奴隸制度,但遺下的種族階級觀念甚深。
畫中黑人使節 無名無姓
學者點出一幅The Secret of England's Greatness(1862至1863年)的畫作:圖中維多利亞女王向下跪的使節送上《聖經》作禮物。畫作根據歷史人物及事件建構而成,非百分百真實。
Clifford Pereira表示,研究顯示另外一些相信是描述有關接見場面的草圖,但圖中使節並無下跪,最終畫作則呈現帝國主義擴張,白人英人優越等意識。你以為這已是歷史嗎?學者點出,收藏畫作的倫敦博物館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幾年前展示作品時仍具爭議。館方於畫作旁邊的簡介,原本只寫及維多利亞女王向一名黑人贈予《聖經》,Clifford Pereira見狀便向館方反映:「畫中的場面很大,何以個個人物有名有姓,而使節的背景卻沒有資料,只被界定為黑人,這已是個問題。」
受到館方邀請,學者隨之展開對使節身分的「調查」。他留意到使節穿著東非地區服飾,頭頂的羽毛飾物來自印尼某種雀鳥,而當時的尚吉巴蘇丹國跟印尼有貿易連繫。他們進一步翻查維多利亞女王日記,便發現紀錄寫及曾跟東非使節會面,由此推斷畫中使節來自蒙巴薩,即現時肯尼亞南部。館方按照這分析更改畫作簡介,展示該名使節的身分地位,並反思畫中的帝國主義意識。Clifford Pereira認為黑人歷史一直被忽視,此等設定深入社會及機構,例子只為冰山一角。他說:「博物館或有認可的機構,引領我們向某個方向思考,而很多時因為它是博物館,人們會認為事情『就是如此』而不察覺問題。」
至於美國,1865年內戰完結後黑奴獲解放,惟白人優先主義透過新法律延伸,包括種族隔離的《克勞法》(Jim Crow Laws),設立分隔的交通工具、餐廳、廁所甚至飲水設施,不准黑人穿梭州份等。部分更沿用黑奴制度「一滴血法則」,人民如有一滴非白人血統,即使皮膚如「白人」般白,亦被視為「黑人」,影響其權利與福利,長遠維持膚色的社政不公及種族歧視。港大美國研究課程統籌主任、助理教授Tim Gruenewald表示:「無論在畫布抑或歷史,多年來黑人的聲音都被消失。」
展現黑人肖像 意義重大
非裔美國人接受藝術教育及當上藝術家更舉步維艱,作品亦難以吸引收藏,但博物館收藏是對作品公共及市場價值的重要認可。
Tim Gruenewald指出,當地首個收藏非裔美國藝術家的博物館,為內戰後專為黑人設立的漢普頓大學之藝術館,1894年收藏Henry O. Tanner(1859至1937年)2幅作品,包括著名的The Banjo Lesson(1893年),繪有一名黑人老伯教小孩彈樂器。Tanner繪畫大量風景及宗教主題,惟藝術館選擇其繪畫黑人的作品。分析亦指畫中長者用色灰沉,小孩臉上則光線明亮,帶有捱過黑奴制度而迎接下一代,充滿種族的意味。
「當時你在博物館牆上幾乎不會見到一幅黑人的肖像。只是繪畫他們的臉作為主體,已經是意義重大的事。」Tim Gruenewald解釋。他在Rethinking America's Past: Voices from the Kinsey African American Artand History Collection(2019年)一書,提及Tanner本人質疑美國對於種族及其身分的定義,亦只想被視為一個藝術家,而非黑人藝術家。不過,學者認為這反映美國社會存在更龐大的結構問題,藝術亦難以去除其政治意味:「整體而言,有些非裔美國藝術家主動透過繪畫黑人來展示身分,有些只是想反映其生活圈及鄰舍,有些完全沒興趣說什麼,但他們的作品仍然是政治性的。」
哈林文藝復興 非裔藝術家冒起
步入20世紀,一戰後非裔美國藝術家身分意識加強,1920年代哈林文藝復興(Harlem Renaissance)開始放鳴,此場文化運動是要令他們被真正「看見」。首位於哈佛大學哲學科取得博士學位的非裔美國人Alain Locke,為哈林文藝復興奠定思想根基,亦大大影響後來的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其1925出版的《新黑人》(The New Negro),鼓勵群體重視和尊重自身文化,並從其作為非裔美國人的經驗開始創作。他寫道:「在哈林區,黑人正把握第一次集體表現及自決的時機。」非裔美國人以音樂、文學、視覺藝術表達身分,舉行展覽及表演、出版刊物,刺激藝術生態,當中包括Aaron Douglas、Laura Wheeler Waring、William H. Johnson等視覺藝術家。透過創意展示文化及天賦,運動不是渴求社會以憐憫對待,而是主動地成為解放及平權的最前線。
直至1937年,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為William Edmondson舉行個展,亦是館方首個為單個非裔美國藝術家舉行的展覽。不過,這是令人沮喪的。那年代美國一些自學非裔藝術家冒起,這跟他們沒機會接受藝術教育背景有關。作品多會被藝圈定為現代中的原始藝術,William Edmondson正是其中一個,他來自南部田納西州納希維爾,以石灰岩作雕塑。MoMA去年出版書籍Among Others: Blackness at MoMA內有文章回看此個展覽,點出展覽新聞稿的闡述有問題,例如強調藝術家幾乎文盲,以及應該「從未見過其他雕塑」,而傳媒亦報道成有如館方施予黑人的光榮。字裏行間,館方策展人及藝術歷史家反思MoMA助長的種族歧視,並強烈批評館方在展示整個複雜時代的職責上,嚴重失誤(egregious failure)。
「過去有否進步?有,但也太慢及令人失望。幾百年來的制度暴力,如果你把此從方程式中除去,世界不會改善改變。」Tim Gruenewald坦言,這不是香港觀眾容易明白的,甚至美國都有很多人不理解此等歷史,然而無知不是藉口,如果發現有問題,或可改變一些視點,並從中學習所想。1960年代起迎來另一更激烈廣闊的浪潮,多元思想從流行文化延伸,創作方式不斷衍生,將於下回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