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大埔九龍坑被綿延的山巒環抱,或因而得名。坑即山勢凹陷的位置,九龍坑村陳村長帶領我們步上村公所的天台,憶述小時候有人定期在山中砍樹砍柴,山嶺起伏的線條因而較明顯,要數出九條坑並不難,山高入雲,雨水流到坑中山澗,匯聚成的幾條「大涌」,曾讓制水年代的村民不愁用水,「我們這條水完全沒斷過!一下雨就水浸,旁邊有個井,常常都河水犯井水!」陳村長相當自豪,笑說當年港島、九龍的人甚至專程駕車前來,村民裝滿一桶桶山水在村口兜售。
從雲山下遷至
九龍坑村公所旁邊,是已廢置的九龍坑公立育賢學校,校舍仍在原址保留,香港現已全面禁止使用的石棉瓦仍然鋪砌完好。沈思好奇村中有否出過秀才,村公所主席李叔叔與陳村長異口同聲:「我們耕田咋!」、「識寫自己個名已經好好喇!」我們同坐在村公所的方形大桌旁,說起前人的遷徙歷史。
陳、李兩姓現在是九龍坑的大族。據他們說,先祖原居於流水響上方的谷地,名為雲山下,以耕田維生。步往村公所的路途上,我們遇上每塊瓦片都完整、似是新修的陳氏祠堂,陳村長說最「正宗」的祠堂在雲山下,不過都倒下了。一八九八年前,他們太公輩有兩家人離開了交通不便的原居地,落戶在可以通往大埔的九龍坑,向原居民買地,並登記入籍,後來雲山下其餘的村民都陸續遷居至此。因為一心打算在此定居,錯失了為原村登記的機會,因此今天在新界鄉村登記冊上追查不到。
大榕樹下燈花會
村中有全港唯一的盤王古廟,據說非常靈驗。在帶領我們前往古廟的路上,陳村長說,有一名日籍婦人每天風雨不改地前來參拜上香。我們經過有大榕樹盤踞於中心的休憩公園,據知村中的燈花會每年的正月十五都會在此舉行。客家話中「丁」與「燈」同音,添丁的村民從前會在這一天帶一盞燈掛到樹枝上,向村中宗親報喜,舞麒麟隨後會臨到他們的家門前道賀。後來儀式簡化,同樣在每年的正月十五,添丁的村民會把一整隻雞帶來榕樹下,四分之三在樹下讓其他村民分食,餘下的四分之一(通常是一隻雞腿)就會帶回家中,寓意吉祥。
踏上位於斜坡上的古廟坡道旁,有水花飛濺的激動小河,由短小的石橋連接另一端。陳村長告知,在從前水流更洶湧的時候,石橋還沒興建,人們要涉水步行才能到達彼方,騎馬的人也要下馬走過去。繼續前行,不遠處有一個蝴蝶山莊,據知場主自資興建打理,曾請來台灣的保育學者提供經驗,為保育蝴蝶用心經營。場地維持有限度開放,需預約,我們便沒進內打擾。
古廟長年香火鼎盛
盤王古廟建築方正,在廟宇建築中別樹一幟。除了盤王像,村裏不婚的姑婆過世後神主牌也被供奉在廟中。陳村長說盤古王靈驗,三十幾年前,有個上水阿姨曾到全港不同廟宇求子也求不得,最終來到這裏,得償所願。而他自己,也有親身體驗。多年前的一天,陳村長有位兄弟跌倒,入院後昏迷了整整一星期,他便與弟弟前來古廟參拜,「我弟弟問,阿哥你有什麼願望?我說阿哥心足了,希望他早點醒過來啦。點知……」說起那個不可置信的神蹟,他說着便激動失聲:「點知夜晚十一點鐘醒番,我心裏面……」
廟宇多年前曾由一名來自禾坑的阿姑主持,懂得中醫學理的她為許多善信開藥解籤,加上盤王有求必應,古廟長年香火鼎盛。李叔叔說,每年的二月初八與十二月初八都是村中的大日子,為一年作願和還神。一九六幾年,當他還是小孩的時候,在廟外吃客家盆菜的村民足有數十圍,擺到上山仔,「沙頭角、元朗、大埔有好多善信過來。我們吃葷的,盆菜就是鹹菜仔豆腐卜炆豬肉」,仙女誕他們更會整晚在廟裏過夜,載歌載舞。
文、圖 // 潘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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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圈:客家入世與盤古美學
自立雲山下
香港村名中最富詩意者,一為春花落,一為雲山下。詩意總不敵浮華,這兩條山村早已湮沒,不似芒角變形旺角興盛。有心人找到春花落遺址在青衣島南灣角附近,在谷歌地圖重生;雲山下雖沒標出,但石板古道、頹垣荒田和古墓,都有迹可尋,就在流水響郊遊徑營地以南。雲山下後人說祖父輩其實仍有上山打掃。十七世紀末遷海令撤銷後,朝廷招募客家人來新安縣拓殖,彼等多避開廣府大族勢力範圍,選東部無人荒野海濱落籍。客家人不畏艱困,拓荒地的崎嶇荒蕪,如雲山下者,往往令人不可思議。他們真的很可能連在山下租一小塊田地的錢財也沒有,但更不甘心不情願跟地主官府打交道,嚮往自立自足的生活,不管貧困隔絕到何程度。
入世九龍坑
落籍荒蕪之地一兩代後,當所有能夠應用的土地及山貨資源皆已耗盡,人丁增長來到極限,除非容許造地,村民為下一代着想,不得不與山下本地人合作,走入正常農地,成為佃農,次身廣府經濟文化圈,出入墟市,改用粵語,勤奮開拓依然。未幾英國租借新界,新安縣部分成為維城腹地,政府承認客家人地權,提供平等向上流動機會,提供農業輔助,建鄉村小學,提供到市區升中學額,客家人的才華,不再局限在打石、磨刀、織竹器、養豬、打功夫,進至工商文教政治。圍村婦女紮腳不出閨門,客家女生天足走天下,頭頂半邊天,更是客家族群發展一大優勢。客家男兒出國拼搏,帶金條歸來,向地主購地建宅,再植根和苗,勝那舊家鄉。民系之間的分界開始模糊,香港人身分比民系身分更獲認同。
野廟盤王驗
九龍坑盤王古廟所供奉神靈,砍開混沌,以手托穩欲墜之天、以腳踩實即崩之地,人類及諸神祗獲得存在的空間。盤古勇於開拓,傾力奉獻,所為者何?不似黃帝及後繼之歷代帝王,當時天下只他一人,沒有異性、未有經濟、沒有子民,可知他的努力不為女人、不為物欲、不為共主席位,只能解釋為一種無私向上的生命驅力。盤古勞苦致死,死後精神不滅,體內寄生蟲化生成人,遺存盤古基因,又去四面八方荒野開拓。客家人當然會選盤古,而不選軒轅黃帝,盤王古廟也必建築得簡樸潔淨而不花俏奢華,那是基於親緣愛好及審美判斷。我不知道建廟者陳炳嬌、張潭球是否受到盤王的感召,可以肯定的是古廟由原鄉貧農,一大圓一大圓集資,順勢迎接惠東石門山雷鳴庵眾客家仙姐。盤王古廟建於1925年,華人精英在不遠處粉嶺安樂村,建豪裝軒轅祖祠,亦在同一年。是年6月有省港大罷工,香港停航停電罷課,大量商戶倒閉,數以十萬計香港工人行路上廣州串連,鷹派港督司徒拔頒戒嚴令,力主英國出兵。無論是精英或漁農,人心惶惶,眼見即遭殃及,求神保祐及獲得指引之心特別殷切,而當前議題,似乎不是傳統及地方諸神能作反應,所以才史無前例地選擇了華夏神譜中位列最高階的盤古及軒轅?
誠動應人間
英政府改派金文泰接任,金督按兵不動,靜待國民政府,由依循孫中山聯俄容共政策,逆轉為清黨。果然,在1926年10月,國民政府解除香港封鎖,罷工結束。信眾會否定論,功在盤古與軒轅?總之,以後在盤王古廟所許的願望,不論是家宅、前途、婚子,很多都靈驗,否則難以解釋為何一間新建野廟,可以吸引國內、沙頭角至沙田客家女信眾遠道而來做誕,對歌騰跳、飲酒食肉、通宵達旦、盤宴百席,香火鼎盛50年;據說軒轅祖祠1933年更占卜出七七事變及二戰預言,華人精英因此接受占卜文「水巷仍須是樂邦,諸生不用走茫茫」的建議,反而作好迎接大批富貴難民的準備。因主持的更迭,抑或太平盛世下坊眾無憂無慮,祠廟到了八九十年代,都衰落了。近年重開,其一幻化金碧輝煌八層高廈,其一保留天然野趣,善信各取所需。
諸多長輩及九龍坑村村長言行引證,客家人對價值觀方面多持開放多元態度,不強獨尊,入世之後,大部分都不在公開場合提及自己的客家人身分,除非子女提出要求,否則從不主動誘導講客家話,婚嫁方面更絕不考慮對方是否客家人,由此推斷,未來一兩代內,客家人身分認同會在香港完全消失;不會消失的,唯有盤古美學而爾。
文 // 彭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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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故:育賢學校 保存良好
九龍坑村在大埔區北,背枕九龍坑山(俗稱雲山)的西北山麓,據說因村後有九條山澗分流而下,故有九龍坑之稱。
相對於新界其他原居民鄉村來說,九龍坑村的立村較遲,約在清朝咸豐同治年間,當時祖輩已落籍新界的村民,有李、陳、彭、徐、王等姓氏,先後遷到這裏。其中陳氏是從九龍坑村後山的流水響雲山下古村遷來,他們祖籍五華大嶺背,由於雲山下水源和耕地貧瘠,他們再遷現址,與李姓等共建圍村。
由於立村較遲,所以在1819年編《新安縣志》中,並無本村的記載。直至同治初年編的《廣東圖說》才見九龍坑村的出現,被劃歸為新安縣九龍司巡檢管轄的七都,同期在意大利和神父(Simeone Volonteri)繪的1866年「新安縣圖」也標記了本村。在1899年輔政司駱克的接收新界報告中,登記了這村共有130名客籍村民。
九龍坑村落所在,昔日曾是大埔區通往打鼓嶺和沙頭角區必經之處。在古道上,1925年,有客籍人士在合雲山腰建立「盤王古廟」,供奉香港唯一的盤古大王,並祀觀音、華佗、譚公和惠東石門山眾仙姐。當年廟姑為善信祈福問卜,診病施藥,香火鼎盛。但是隨着時日變遷,古道人迹漸稀,廟宇故趨沉寂,幸好近年在村民及善信努力下,成立重修委員會,古廟重拾靈光。
1946年,這裏建立了九龍坑,成為昔日的鄉村名校,隨着就學兒童減少,學校在2004年停辦,現校址保存良好。
在村的西北方,有一座採用中西合璧建築風格的別墅「浩然廬」,是潘天保(又名潘浩然)在1932年所建,建築富有近代色彩,屋頂仍見中式建築的鑊耳山牆,被列為三級歷史建築。
文 // 沈思
【Ways of Ruralist Seeing(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