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只告訴你一半…… 藝展探究沒說出口的真相

文章日期:2020年08月14日

【明報專訊】「博物館沒有說出口的,正正是被遺忘的那半塊真相。」藝術家說。疫情未平,翻新不久的香港藝術館亦大門緊閉,得一併跟隨防疫措施。放眼外國,部分博物館研究或已宣布有限度重開,展廳內件件文化瑰寶供人欣賞。由本地藝團1a空間帶來的展覽Museum of Half Truths近日開幕,設有網上虛擬版本,集合5名藝術家作品,一同探究博物館及權力機關的大敘事,如何影響我們對歷史、地域、身分等看法,讓人安坐家中先做好腦筋訓練。所謂真相,還有一半去了哪?

本地藝團1a空間主辦「新銳當代藝術人才培育計劃」,公開招募新晉策展人和藝術家提交藝術計劃,獲選意念有機會變成展覽。主要駐足英國的策展人Polly Palmerini及Rachel Burns籌劃Museum of Half Truths藝術計劃,本年首季獲選至今,全以網上形式協調及安排展覽的創作及活動,而香港是計劃全球首個登場的地點。跟她們做視像訪問,Rachel說她對博物館又愛又恨,博物館明明是一個大人小朋友都會享受的空間,卻暗藏歷史、性別、種族等方面的問題,例如身處的英國近年愈來愈多討論著名博物館不少館藏來自殖民時期的搶掠。她們留意到好些博物館開始改進,檢討館藏描繪或歸還物品。

「不舒服藝術導賞」冒起

英國在數年前冒起的「不舒服藝術導賞」(Uncomfortable Art Tours),帶團入館講述館藏的陰暗面,用字更非常直接狠準,機構包括大英博物館、Tate Modern後來亦正面回應,更邀請創辦人到館方導賞。Polly說:「可惜,整體進展實在太慢,人亦很易認為博物館內的東西即等於事實。」她們表示,博物館是權力其中一種化身,個人未必察覺箇中壓制的東西。除了博物館,每天接收的信息暗暗主導各人思考,認為事情「理所當然」而影響判斷。今次邀請的藝術作品抱有諷刺態度或有趣手法回應歷史及規範,來一場權力的推翻,自己故事自己說。

為方便公眾在網上欣賞藝術品,開幕導賞短片由幾名藝術家介紹作品,展覽亦有虛擬版本。參展藝術家包括劉衛、陸浩明、陳樂珩及葉惠龍,還有唯一一個駐足新加坡的Moses Tan。按鍵放大Moses Tan鉛筆畫作《一個音調的研習》(2019至2020年)來看,點點刻劃「'No' to Bugis St 'girls'」字句及圖像。

抹去跨性別群體歷史

Bugis St是指新加坡現時的旅遊熱點武吉士街,去過都會記得其翻新過的傳統房子,由咖啡店及手信店進駐。Moses的創作倒是關於上世紀50至80年代武吉士街一班跨性別人士社群。因參與性小眾權益組織,他得知昔日武吉士街龍蛇混雜,低廉租金讓跨性別人士群體於此聚集,部分為性工作者。為作口述歷史及資料蒐集,他嘗試找尋當時的跨性別人士群體,但不少已經去世或移民,最後只能訪問一人,有關文獻亦相當貧乏。

「口述歷史訪問中提及,幾十年來對武吉士街的社群也是很慢地聚合,直至1980年代政府決定大幅整頓社區,警察便開始頻密檢查,惟報道取態沒有太大改變,整體報道的態度非常負面。」Moses在視像訪問中說。藝術家翻查及複製繪畫此等舊報章,並把圖片中的臉模糊起來,相反清楚保留文章中所有醜化群體的用字,希望觀者目擊當時弊病。另一件作品《布吉街的口述歷史》(2019年)驟眼看起來只是一幅細布幕,原來正在播放輕聲細語的音頻。音頻為有關武吉士街跨性別群體的朗讀,內容包括詩歌、話劇劇本,甚至2本由香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學術書籍選段等。如果可以現場欣賞作品,便要靠近布幕,形成有如偷聽的效果。他解釋:「通常一個布幕放下來,你看不到後面是什麼,好像群體被視而不見,而他們只剩下聲音,但連此些聲音都是很細很細的,亦被壓抑。」

當日醜化,今日的做法是不提不講。藝術家留意到,現今官方介紹武吉士街的歷史時,絕多沒有提及跨性別群體的存在,社會亦只有小量民間參與度高的媒體會開放談及。武吉士街跨性別群體如何在此生活及互相扶持,有血有肉的痕迹均被抹去,其作品亦從未有機會在新加坡公開展出。他憶起作品無可避免的政治:「猶記得有次此系列作品獲機會在海外展出,新加坡官方亦有代表在場,他們很高興地向我致謝,但沒有問任何關於作品的事。他們很願意做一些令新加坡『看起來』很進步的事,但是否真的關心?」

影像工業中的權力

「我一直很好奇博物館的選擇,入面有很多選擇,選擇放什麼入去,其實包含很多權力及政府導向,而未必甚至不可能真正代表那處的歷史。」本港藝術家劉衛說。劉衛前作曾以電影《蘇絲黃的世界》(1960年)為素材,談及靈感起源,原來亦跟其博物館的經驗有關。好奇香港歷史博物館如何講述「香港」主體,她有次在館內看一段有關香港發展為都會的歷史,發現館方加入《蘇絲黃的世界》作為簡介,讓她真切感受到「原來一部荷李活電影影響香港的分量可如此大」,同時不禁令她詢問「為何」。前年藝術家到美國進修,大環境讓她對電影中如何表述某些群體及族裔,尤其是亞裔人士,更為敏感。她開始找尋一些荷李活早期描繪亞裔的電影角色及故事。

展場中,左邊屏幕有些電影角色在說話,右邊屏幕可見藝術家穿著特技的緊身衣,為作品《我所向無敵…在屏幕上/偽動態追踪》(2019至2020年)。一時是漁民,一時是蘇絲黃,一時是功夫小子,統統由劉衛化身。她選了11部1930至1980年代電影及劇集的場景,使用應用程式把自己的臉,移花接木控制角色表情,並配上新的對白,剪接出新的短片故事。電影包括《傅滿州的新娘》(1966年),涉及香港的《生死戀》(1955年)、《江湖客》(1955年)等,劉衛留意到影像工業中的權力,無形的標籤及規範更無孔不入:「此些電影角色的representation,即是表述,對某些族群有什麼影響?此等形象與偏見有段時間沉寂,有段時間突然曝光再回來,反映影響沒有消失過。」對比昔日電影電視主導資訊傳播,現時資訊流量大為不同,由她重新製作的故事,讓人聯想到當下世界地緣政治的複雜局面,任人解讀。

「深度偽造」技術輕易呃like

「我只是一個質問的態度。不是批評,批評應該全都是負面。」劉衛接道,而此種質疑態度從作品表達方式可見。藝術家留意到近年「深度偽造」(deepfake)的科技發展,為人工智能的人體及影像合成技術,起初有人把名人臉孔轉移至色情影片,亦揭發有人用以篡改政客的發言,發布虛假信息,分析更指有可能影響美國大選結果。此等技術也發展成便宜簡易的手機應用程式,一般消費者亦可輕鬆使用及用於「呃like」,製造各人的真真假假,而劉衛亦用於其作品。至於旁邊綠幕畫面,有身穿緊身衣的劉衛在擠眉弄眼,她笑一笑說:「一般來說,演員會穿上有許多動作追蹤(motion tracking)數據點的緊身衣,在綠幕前演出,等後製特技加工,成為電影場景。然而,其實我在『扮』。」劉衛先完成「深度偽造」電影影片,後才跟隨角色的動作及表情,扮作在綠幕前演出,將工序倒轉,細心才可看到端倪,給觀者開個玩笑。

「你以為自己對此個角色有控制權,其實又好像沒有。你好似有掌控什麼,但最後仍是被人加了一曾表皮上去,其實那種權力是互相影響的。」劉衛進一步解釋,作品受到一些動作追蹤技術的電影製作過程片段啟發,例如《艾莉塔:戰鬥天使》(2019年)。她看到「擔正」的演員落力演出後,卻成為一件「材料」提供框架及數據予團隊來後製,成為某種呈現,引起其反思對個體至身分的自主權。其創作源於有關種族的議題,卻亦觸及地域、性別及其他有關身分的迷思,因為身分本身就包含很多方面。就着不同的身分,我們天天都面對角力,希望掌控話語權,以活在真相中。社會大敘事會告訴你要演好什麼角色,有時我們會樂於接受,有時我們會不想接受,有時認為接受也無不可,沒什麼問題而忽略。那麼,劉衛作品彷彿在問那句——「真的嗎?」可能,愈問「真的嗎」,我們才愈能把看不見的那一半真相,還有被認定為殘破不堪的自己,一點一點找回來。

■Museum of Half Truths展覽

日期:即日至8月30日(實體展覽視乎疫情或會重開)

網址:http://www.facebook.com/oneaspace

文:劉彤茵

編輯:蔡曉彤

電郵:culture@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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