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製造達人黎鈞國 回流尖子 逆境緊守 香港製造

文章日期:2020年08月16日

【明報專訊】少年時,父親送Quinn(黎鈞國)一隻機械表。他看着不明白,「點解上足鏈,隻表唔會行快啲?」

後來上過物理課,他明白之後把表拆開來印證,又嵌回去,嵌出個趣味來。

之後時分秒針依然規行矩步,他的思路則依然偏離常軌,例如幾年前選擇投入去搞一個Made in Hong Kong的牌子。

困境 非由制裁開始

他猶記得EONIQ在荃灣南豐紗廠的店剛開業時,幾名鐘表業老行尊路過,撂下評語「三個月之後店就會倒」。這天訪問既畢,閘門在中午十二時照常拉起,這盤生意還未死。這個牌子賣的是客人可自家設計手表款式,零件有來自瑞士、日本、內地、香港等,由店內鐘表師人手裝嵌,另外店後方設工作坊,讓人體驗印製表盤的工藝。不過他們收入約七成來自網上銷售,銷往全球,網頁同樣設定可自由選擇表殼、機芯、指針、表帶、表盤設計,現時訂單約一半來自美國。

所以當Trump說以後沒有Made in Hong Kong,香港貨入美國唔該寫Made in China,他不禁在facebook出帖哀嘆一番,自己花上6年時間,正是為經營「香港製造」的品牌。朋友紛紛獻計,有人提議不如學Apple,中國製造、加州設計,印Made in China, designed in Hong Kong?「好無聊啫,最便宜的表在阿拉伯國家賣,都是Designed in California、Made in China,一寫上Made in China,全世界都知旁邊那句只是擺喺度。」

然而「香港製造」面對的困境,在他眼裏豈止是美國制裁才忽然降臨?

創「香港製造」品牌 「真的好困難」

「講真𠵱家香港咁嘅位,唔怪得人。」創立Made in Hong Kong的牌子,「在香港真的好困難」。全球城市發展都愛講如何培育初創企業,「你會聽到新加坡的朋友、台灣、法國的朋友也好,做本地品牌有很多支持,但在這裏,政府總是叫你去trade show啦。哈哈哈哈哈,去trade show做咩?」他說着自己也失笑,「我同意能在展場找經銷商,但創業是由0到1,未建立好就去展覽,咪盞畀個idea人抄?」不怕,政府提供中小企市場推廣基金,可是他也領教過,「我們說做網上銷售要用facebook,得向他們慢慢逐項解釋,差不多要開堂課來教什麼是facebook marketing」。又試過問政府申請商標能不能claim錢,「做國際品牌拿商標不是第一件事嗎?要開一堆會才說好似也可以,就像他們沒想過提供的資助可協助申請商標,整件事很bizarre」。

香港鐘表業卧虎藏龍

後來他的店沒有倒,鐘表業的前輩開始來找他說說話。「有個做表盤很厲害的人來到,直頭放低整本產品目錄說我不用了,放你們處吧。那本目錄不是印出款式,而是藏着他以前造過的表盤,讓他能在推銷時跟人說我造到這個質素。」人人都說香港鐘表業是夕陽行業,都說瑞士的手表好,但Quinn知道僅荃灣這一帶工廠區已卧虎藏龍,「附近有表的零件廠,造表盤、表殼的師傅,另外有兩三個做OEM(代工生產),造皮帶的就在隔籬,好犀利,我未見過咁犀利的人」。中國製造的瑞士牌子,工藝有的來自香港師傅,「師傅本身知道如何造一隻表盤,便將整個過程拆散,內地的廠只懂造某一部分,所以工藝的大腦還在香港」。美國底特律一個牌子,背後亦是香港一班前輩投入鐘錶工藝撐起,「所以我知道香港是有能力經營一個區域的品牌。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一個牌子掛鈎,不會有人入行」。

他開始想,「是不是只要我們一直做足功課,有一天可以集合這些最叻的人,做一個性價比在市場上不合理地好的香港牌子呢」。掃掃EONIQ網頁定價,最便宜的千多元,最貴那款5000多元,機芯有日本星辰,也有瑞士Sellita。何不全用港產零件?「香港有自己的機芯,但說出來沒人知道。造機芯的人從生意角度去想,當瑞士ETA機芯說停產,他便想造一模一樣的,他的工藝能造到有天文台認證水準。但你想想,當Sellita也造一樣的,香港製造跟瑞士製造,你會選哪個?除非造到一隻香港獨有的,否則是與瑞士硬撼。」天文台認證(chronometer),是機芯最高標準,「看機芯運作幾準有幾方面,首先是靜止狀態,然後是positional difference,不同擺法、倒轉擺,都要測試,還有上足鏈跟上不夠鏈爭幾遠,涉及很多這樣的元素,做到是很犀利,我很尊敬前輩有如此能力,只是覺得很可惜」。

從討厭香港到選擇留下

出過泄氣的帖文,翌日早上與Quinn詳談,他每句思路清晰,自信每一刻都不掉半分。他擁有非常亮麗的履歷表,皇仁書院畢業生、美國喬治亞理工學院修讀機械工程、拿全額獎學金入史丹福大學進修碩士、做過HP(Hewlett-Packard)實習生,2013年回流香港,因為國際頂尖管理顧問公司Mckinsey給他一份聘書,毫無疑問的「尖子」。說創業,加州的土壤誰不嚮往?「San Fran的lifestyle就係咁正,早上9點返工,4點幾5點做完就走得,揸車飲埋bubble tea,call個friend去Starbucks,傾兩句偈就兩個business idea,真係可以咁樣,那個ecosystem真的很創業friendly。」僅僅一句,明白科技尖子是何模樣吧?這時各位讀者應該會想,有錢人。沒錯,他自小住的,是澳洲五層大屋。

不過說的是兩三歲。那以後,家裏生意失利,他回到香港做窮人。窮到,弟弟在維園踢波傷到頭,入了醫院,阿媽讓他拿點東西過去,說有個後備銀包夠搭的士,上車打開只有廿蚊,「上車見到個表跳過銀包裏的錢,我又抵死,同司機講我冇錢得咁多,佢真係踢咗我落車」。我問起他這個在過往訪問說過的故事,哦,可能只是帶不夠錢?他補充一句,記得那時望過阿爸戶口,「得番130蚊」。

赴美留學 創業點子停不下來

「有段時間是難搞,不過都過了。」家人不喜歡他做生意,但他說創業是他的calling,「我不是不能打工的人,但我知我做生意時come alive」。考完會考,16歲的他就有點子。「堂妹找我補習物理,補下補下我自己唔係好想補,便找更厲害的人幫她補,想想又可以放大來做,去找我身邊全部9A、10A的同學做補習,去跟家長講時,他們對眼發光﹗」那時父母可能覺得他玩玩下,後來漸知他是走這條路的人,因為到了美國,他的念頭同樣停不下來。考GRE,背英文生字太難,他用心理學的記憶方法寫程式,「做了一排燈,今日呢盞燈着,我就背這100張字卡,明天另外100張,10盞燈不同時間着,最後真係考到」,贏了創業比賽。回到香港後,他用在天水圍學生身上,「因為家長不懂英文,老師又花不到那麼多時間」,他製作一個網頁,讓學生放學玩15分鐘,得出數據一年可學百個英文字。然而「學校red tape多到嚇死人,我唔試都唔知」,他說着指頭輪流在桌上彈,「我嬲到跟developer說back up起來,將來有錢時買下來送給學生」。

傘運改寫對香港看法

曾經他好憎香港。「那時我去美國不想回來,頭兩年同自己講,一句廣東話都不會再講,在香港沒有好生活,讀書搏晒命,咁又點啫?」然而他回來的第二年,「雨傘時令我決定真的應該留下」,「我擁有的體驗在香港可以做到很多,美國多我一個唔多,少我一個唔少,但在香港我可以鼓勵下一代」。原本創立公司,「是想寫一個playbook,其他人跟住這個方法,就可以做到香港牌子出來,特別是工藝或設計。點知一做,由IG、fb轉換演算法開始,全世界不斷塌下來,網上營銷更難了」。除了政府培育初創企業的政策,一個香港製造的品牌爭取私人投資也難,「香港的投資者有個習慣,不能說是壞,是對他們銀包非常好的一個習慣,是跟大陸巨頭去投。例如騰訊投誰,我就跟着投」,「我說香港有那麼多鐘表工藝,我集合在一起,亦能給出business model告訴你有機會賺錢,他們全部不care,只是說我上一代也做這些生意,現在想投新東西,你有冇block chain嘢?」

生意由他與另兩位IT及家品設計專業的朋友合伙,站穩陣腳後正籌備展開大計,「去年的想法是這間店在全球複製,在不同的地方教大家體驗工藝,那時是着眼印尼、台灣、日本,在日韓之後進軍美國」。借了錢開始計劃,又遇新一波社會運動,然而那只令他更想開拓「香港製造」的版圖。他照顧過學生,「有些哭着回來,說眼看自己的朋友被打到入ICU,什麼都做不到。我們可以在這段時間支持他們,令他覺得自己在做的不是完全沒有意義,我們在做很重要的角色」。是怎樣的角色?「真係要開條路畀佢哋行。」他說在店裏聘請年輕人,不必大學畢業,「我們這邊很多care about香港品牌的人,讀書不是全部都好叻」。如果將來能在外地有更多分公司,有能力請香港員工幫忙,「可以令本身沒有財政能力走的人走到」。他知道自己屬於有後路的一群,「咪反而可以搏盡啲囉,做得幾多做幾多」。

盼搞初創 聚集同路人

一直向初創公司分享經驗,他原本還有計劃,希望同路人能聚在一起。「初創企業家一齊做有很多好處,我已建立一些人脈,但剛開始做的那群人很難找到在做類似事情的同伴。如我條數在泰國突然下降了,找到原來是某個節日令人減少購物,一個人找到,其他人就知不是自己營銷策略出事,是泰國今日條數唔好。又如果其他人沒有問題,只有自己出事,就知道立刻要解決問題。」不過到了現在,他則在幫助初創企業去想,還是否適合留下來,抑或到台灣、新加坡、馬來西亞去闖。而他的生意則未走到放棄一步,年頭原本計劃mass production(大量投產),終於可打正旗號推出Made in Hong Kong的產品,現在卻不得不叫停,如果要標Made in China,他說公司正在研究各種可行方法,如分拆零件售出一個套裝,將工作坊的體驗裝在一個盒子中,讓客人組裝手表,「成表沒辦法,一定要在外殼標『中國製造』,但散件可以砌完隻表睇唔到」。

問32歲的Quinn,人生中有沒有哪個時期,覺得時間過得很慢?他說從不,「因為每日都打緊仗」,他不「捱時間」,「見到問題就解決」,回想得悉美國制裁措施時,自己反應是有點太大了,「因為計劃了幾年的事,一下子冇晒」,但他又站了起來,「既留下來,中了一槍就在哭的話,只會死得更快」。

後記:同行的人

訪問中一直伴在Quinn身邊的,是公司的市場總監Rebecca(李心儒)。未經她批准,Quinn先答應訪問,Rebecca說沒辦法啦,他很想為Made in Hong Kong說話。如此諒解,因為生活中他們是一對伴侶。她笑着回憶,當初回流的Quinn確是尖子模樣,懶理他只說英文,她照說廣東話。「他以前覺得這個地方,要好叻才可以立足,沒錢什麼都不用談,但回來看到原來很多人努力在做很多事,雨傘時他看到小朋友需要有個希望,沒有富裕背景都可以創業,便想如何一起去做。」言談沒向記者顯露半分軟弱,她說男友亦有灰心時,「佢會講我返去耕田喇,種有機番茄、屋企有塊田、水要點灑,哈哈。但我會說這不是我認識的Quinn,他不是那類人」。那你如何回話?「我唔想佢後悔。他也需要有這樣的人跟他同行吧。」有累的時候,也會吵架,不過「我覺得亂世中有個人跟你一起面對,是很幸福的。無論發生咩事,就算公司冇咗都好,佢都知我喺度,我都知佢喺度,這個世代,最重要是這樣呢,在這個時刻,有個同行的人很重要。」也許Quinn的創業精神算Made in California,但二人對身邊人與事「抱緊處理」的心,卻是如假包換的Made in Hong Kong。

文 // 曾曉玲

圖 // 林靄怡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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