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大雨下到訪大埔的大菴村,附近的山麓都被大霧吃掉一大半。大菴村沒有自己的村公所,村長在集村民開會和聚腳於一身的小小鐵皮屋裏等待我們。大門外是寬闊的停車空間,遠方是相連山巒。大菴村依山而建,村民會稱群山中的「大刀刃」為「對門嶺」,因為這裏家家戶戶「開門見山」。
「唔飲井水 飲河水」
大菴村早年以種植水稻為主,後來改種蔬菜,也有人種薑花。在大埔墟許多農戶選擇種植西洋菜的時期,會種的大菴村民卻很少。這要歸根此村的地理——相比許多自詡水源充足的村落,大菴沒有可讓村民引而為傲、深不見底的水井。村長說,大菴村距離大菴山的水源都幾遠,村民長年都對用水有着根深柢固的憂患意識,「有水井都唔夠飲㗎,一有少少唔妥,就會去『擔水河』,飲河水喇」。村裏的人在嘉道理的資助下,也會養豬、養牛、養雞鴨。在村裏的荒草堆中,村長隨便都能指認出從前豬欄的確實位置。年輕時的他,會牽着牛上大霧山遛,那裏有個老虎岩,相傳曾有個待嫁的新娘被老虎叼走,這個放牛的小伙子卻從未驚過。回到村裏,大伙兒會撲進水裏捉塘虱,捉青蛙,有蛇會從幼小的腳踝旁邊悄悄溜過。
就地取泥 燒青磚建屋
捉迷藏是村中小孩最愛的遊戲。這天村長帶領我們沿外人口中的「大菴古道」前往年初被行山客發現廣傳的磚窰。如此完整的磚窰,我們之前在木湖村也見過,但天雨路滑,這天就沒進內打擾可能在黑暗中倒掛的蝙蝠。村長說,雖然磚窰長在,村民間卻不特別在意,甚至連遊戲中急於躲藏的小孩也甚少匿藏其中。可是,它卻曾為村民造福不少,村長重建前舊屋的青磚也是在此燒製。燒磚燒瓦的原材料從何而來?村長說,只是從田裏取來的普通泥土。
保存三百年灰雕牌樓
大菴村橫向延展,躲貓貓的小孩不躲在磚窰,卻喜歡在相隔一段距離外的祠堂旁追逐。祠堂重建前,左右兩側都有門,貫穿村屋的通道,當中不少房屋早已荒廢掉,便成為了遊戲中很好的掩護。祠堂是三進式建築,問村長此村的特色,他首先想起的便是祠堂裏逾三百年歷史的灰雕牌樓。名為「灰雕」,質樸得使人毫無防範,親眼看見它時被其異常鮮艷的顏色嚇倒。凹凸的雕刻,配上彩色簡直就像pixel(像素畫),鮮見的別緻。祠堂旁邊,有無人承繼的空地擺放着重建前舊祠堂的磚塊、門柵和門枕石,風雨下攤放着大方展示。
文、圖˙ 潘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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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圈:孰令羲和弭節兮 望四方山植茶
大菴村東端山腳的水泥門匾,久歷風雨,油漆剝落,耗費眼力才看到「大崦山果園」五字,其間崦字,部件山置奄之上;新簇之〈林村大崦村張氏宗祠修繕重光紀盛碑〉,全篇亦用此寫法。
臺師大蔡忠霖〈俗字構字部件形體變異研究〉指出,魏晉以來由於政局分裂動盪,加上處於隸書——楷書過渡期,寫字人自由發揮,異體俗字大量出現,至唐代楷書定型,容許使用諸多異體字,到宋朝製字雕版,現代鑄字造模,電腦造字,異體字仍與正體字並用。當中包括因重組部件位置以致產生新的字形,如勖寫成勗、羣寫成群、崐寫成崑。我看「崦」正是這一類,部件山可以裝在奄之上或奄之左,雖然我不知道孰為正體孰為異體。蔡忠霖又舉了「莊」字正體字演化成「庄」俗體字,我看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菴」演化成「庵」。國內以「庵」為「菴」的簡化字,「奄」是另一個字。香港地產界一律寫大「奄」村。
崦、菴、庵、奄
大崦、大菴、大庵、大奄四者是否也是正異體地名,毋須嚴分?
崦、菴、庵、奄四字之中,我獨愛崦。這個崦字,可以連上屈原句: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每多導師用最後七字來勉勵後輩探求學問或追尋人生價值,用於比附客家民系大崦張氏先祖1647年拓墾大帽山,也都可以:每天都盼太陽遲些下山,好望清楚大帽山那片輋地可供墾植,每天圍繞龐大山體轉圈,走出曼曼修遠路,選好「四方山、企山托、環山仔、田下等輋地,以種茶、粟、水稻為生」(〈林村大崦村張氏宗祠修繕重光紀盛碑〉),由山上搜索至山下,選址林村谷尾開枝散葉。四方山佔地數以平方公里計的茶田開墾者,香港最大地景藝術創造者,身分一直成謎,謎底原來在大菴祠堂內。
「崦」之魅力
因屈原寫出崦嵫山之魅力,歷代詩人便用崦嵫山之略寫「崦」,作山之別稱,超越甘肅崦嵫山或只代表西面日落之山的本義?且看唐李商隱「一川虛月魄,萬崦自芝苗」、「殘陽西入崦,茅屋訪孤僧」;宋陸游「山崦巨然畫,烟村摩詰詩」;方一夔「幽人在何處,東崦是吾家」;看來有仙草、或神僧、或幽人、或奧景之山,值得稱道,才可稱為崦。又或以崦稱適合耕種足可棲居之山:宋陸游「雲崦鉏畬粟,烟畦挽野蔬」、「西郊猶近市,北崦漸謀耕」。
崦粵音jim1,如果以此字為正名,菴一直以來的讀音ngam1(盦),或自1866年便記錄在和神父地圖上的Om,便要否定,這音讀慣,改口頗難。而要枉棄崦這文采飛揚獨步新安之美名,又是多麼可惜的事。
若把大菴寫成大奄,粵音有二,一如崦,讀為jim1(閹),其二為jim2(掩),不讀am1(庵)或ngam1(盦)。奄字多義,是中原古地名,也指覆蓋,亦通閹及苟延殘喘。云南省彝族自治縣柯渡镇有大奄村。大菴不遠處另有山村大菴山,如果寫為大奄山,可解為覆蓋面很大之山,可視為取代大帽山一名的地方化命名。
把大菴寫成大庵,見1866年和神父《新安縣全圖》,他跟通客粵英語的助手梁神父親身走訪村民才把村名標下來,有可信性。字義方面,庵除了是不對外開放的「尼姑屋」,也指「圓頂草舍」,與「菴」同音同義。大庵或大菴便解作臨時戶居所之大草舍。
鄉村以草舍命名,稱「寮」或「菴」。今林村谷內除大菴村還有田寮下村;昔日深水埗有菴由村及田寮村,清拆後留名菴由街及田寮街,1930年再改名福華街及福榮街。在元朗有公庵,深圳及福建都有菴邊,增城有篤菴,惠州有新庵,潮州有庵埠,看來並不因諱尼姑庵一詞而避用。現時最多人標為「大菴」,除了根據官方《新安縣志》,亦因為無論粵語及客語都讀am1,與1866年來至今的標音Om相近。中國文字一字多義又多異體近體字,引發無邊遐想與多元想法,有時頗似鳥語,旋律音調相似而語義並不劃一,法國哲學家Michel Serres說鳥唱因此擺脫人類語言之單義而引起的紛爭。其實人類也是喜歡唱歌的:「大崦大菴;大崦大菴」你聽這鳥唱如何?
文˙彭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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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故:張氏族人 六德書室
大菴村位於大埔林村谷西南坡,屬大埔區林村鄉。大菴村的「菴」字,也有使用異體的「崦」或「庵」,是指草寮房子的意思。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編的《新安縣志》稱為「大菴」,屬於官富司管屬客籍村落。在1899年,香港輔政司駱克在接收新界報告中,則用「大庵」,登記為100人的客家村落。
大菴村是單姓的村落,張氏先祖在元明之際,從福建遷至廣東五華大田鄉。清初復界後,張氏聽到朝廷招墾條件優厚,於是移民至新安縣五都林村鄉。他們落籍本地時,可謂孑然一身,初期只能在大帽山上的四方山、企山托等高地開拓輋田荒地,以種植山茶、粟、水稻為生,今天在四方山上仍存當年梯田的遺蹟。
經過張氏族人克苦經營下,約在17世紀,他們遷到山下現址,正式立村,人丁繁衍至二十多戶。稍後他們墾闢的田地不斷延伸,在這時,他們擴建了張氏家祠,部分族人分房外遷,其中有往元朗八鄉長莆村、大埔新圍仔和青衣島等。
育賢書室 重建為民居
張氏族人在18世紀中期,在村內興建了育賢書室,為村中子弟提供儒學。書室成為了林村鄉著名的學府。19世紀末,林村鄉兒童大量增加,為了培育更多鄉童,族人在育賢書室旁另建一間二層高的六德書室。育賢書室近年重建為民居,而六德書室則被評為三級歷史建築,正計劃活化利用。
1860年間族人張廷昌祖,在大菴村旁建立了一個瓦窰,供村民建房使用,直至清末停止使用。這窰洞今年年初被遠足人士闖進,成為一時火熱的打卡熱點,曾有大量遊人前往,現今熱潮已過,回復平常了。
文˙沈思
【Ways of Ruralist Seeing(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