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達人}文念中 香港電影人的故事 沒人說,我來說

文章日期:2020年10月25日

【明報專訊】過去廿年,文念中在電影圈子裏的頭銜,都離不開美術指導和服裝設計兩個身分。《男人四十》、《伊莎貝拉》、《傷城》、《出埃及記》、《竊聽風雲》、《志明與春嬌》、《桃姐》、《黃金時代》、《麥路人》等等,文念中是其中一個最常在電影頒獎禮會聽到的名字,亦是無數導演眼中的重要合作伙伴。但今年開始,他有第三個身分,導演。

由文念中執導的紀錄片《好好拍電影》(Keep Rolling),幾經延期,終於敲定年底上映,亦彷彿成為這一年戲院關門、影展停辦之下的壓軸電影。紀錄片中的「女主角」,正是剛在威尼斯影展獲得終身成就獎的許鞍華。文念中第一次拍電影,就是一部拍「許鞍華拍電影」的電影。

為什香港的電影人紀錄片這麼少?

事實上,決定拍這部紀錄片,本身亦始於許鞍華拍攝《明月幾時有》期間的一個念頭。「有一日,在拍攝現場,助手跟我談起杜琪峯的紀錄片《無涯》(全名:《無涯:杜琪峯的電影世界》),而我又剛剛看完賈樟柯的《汾陽小子》(全名:《汾陽小子賈樟柯》),華人地區有那麼多關於電影人的紀錄片,中國大陸有賈樟柯、張藝謀,台灣有侯孝賢、李屏賓,但香港為什麼這樣少?數來數去好像只有杜琪峯。」文念中接着說:「那個助手是由《黃金時代》就開始跟許鞍華的,都有三、四年時間,我們覺得,許鞍華其實也很值得拍,她不但是女導演,於男性為主的電影工業裏,她的位置相當獨特,而且她又一直在商業類型片以外,堅持會做一些非主流電影,當時助手就問,為什麼沒有人拍許鞍華的紀錄片呢?」

他形容,這句話是最大的契機。「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既然沒人拍,那為什麼不是我來拍呢?」文念中和許鞍華本就相熟,對她的脾性和現實生活都很了解:「而且現在拍攝期間每一天我都對着她,我好像是最適合去做這件事的人。於是,那天晚上我就發短訊問她,她馬上回覆,『可以,你拍吧,我只是怕沒有人看。』」

當然,許鞍華一口答應,願意從幕後執導者走到幕前被人拍攝,可能因為提議者不是別人,而是相識十多年,熟到會得閒約出來飲茶的文念中。兩人結緣,始於《男人四十》,即是二○○一年,她是導演,他是美術指導,翌年雙雙一起入圍金獎像。文念中形容,未合作之前,本身已經留意到在新浪潮時期嶄露頭角的許鞍華。「她第一部令我印象深刻的作品,就是《投奔怒海》,當年社會上確實有許多關注越南難民來港的問題,但直到你在戲院看到那個畫面,最記得是劉德華在船上被亂槍掃射,客死異鄉,電影所傳遞的震撼力非常巨大。」

欣賞她的電影 更欣賞她的為人

「我本身只是欣賞她的電影,但與她一起工作過,反而就更欣賞她的為人。」跟片中眾多演員、導演以至昔日同窗的現身說法一樣,文念中最佩服許鞍華的地方,除了勤力,還是勤力。「她會對角色本身做極多資料蒐集,而每當我們去勘景的時候,她往往走得最快。跟她合作過,你是不得不欣賞她對工作的魄力和投入。」

與許鞍華合作愉快,從《男人四十》開始,兩人保持親密關係,久不久都會敘舊。份屬好友,亦是合作無間的工作伙伴,他說得中肯,許鞍華四十年導演生涯裏面,經歷高山低谷,跌宕甚多,她確實多產,創作題材廣泛,然而,「她有些作品是比較多人關注,有些在商業上不成功」。相比其他跟文念中合作過的導演,許鞍華是有一點不同的。「她決定開一部電影,很多時候都不太考慮市場。當然,她亦害怕連累投資者蝕錢。但是,題材受不受歡迎,票房成不成功,這些事情未必是她最關心的,反而是因為故事、因為角色,有感覺的話,她就會做。」

她的優點也是弱點

在他眼裏,總是煙不離手的許鞍華,做事率性,要做就有,而且有點脾氣:「她鍾意就是鍾意,不喜歡就不喜歡,不懂轉彎抹角,她很真,很直,會很清晰告訴你,到底她要什麼,或不要什麼。」是優點,其實也是弱點。紀錄片以一個老朋友角度的調侃,揭露了許鞍華許多backstage所不為人知的真性情。表面上硬淨、執著,有主見,要求高,但其實許鞍華都有迷惘挫敗的時候,會自信低落,亦偶然在片場情緒失控,甚至一言不合,拂袖而去,「她是一個性格比較急的導演,亦最重視演員。只要拍攝現場有其他因素影響到演員發揮,就會發脾氣」。但是轉頭又買蛋撻奶茶,怕傷了別人,鞠躬跟劇組同事賠罪。其實她有很多弱點,而她沒有告訴觀眾的,文念中都知道。

譬如最忌憚別人問她什麼叫女性主義,最不擅長應付傳媒訪問,尤其在大陸登台宣傳,極不習慣,人前強顏,人後愁眉苦臉,在布景板後面一直發愣。對母親有愛有恨,有鄉愁,有社會責任,而某些作品帶有她自己的投射和抱負,這一切都成為紀錄片裏最珍貴的backstage片段,亦只有本身跟許鞍華相熟,被信賴的人,才能夠以朋友的私密距離,捕捉一些她從來沒有說出來的心底話。「她會那麼快就答應(被拍攝),我都很意外。其實我最初沒十足把握的,我本身又不是拍紀錄片的,甚至亦不是導演,很難保證最後會拍出什麼東西。」文念中形容:「而且以我對她的了解,其實她不太喜歡別人將她掛在嘴邊談論,譬如很多人形容她的電影代表一些人文精神、女性角度,她很怕自己被標籤,被認定是某種類型的導演。」

三人小組輪流拍攝

「基本上這是一個三人創作小組,成員只有我和那個助手,以及製片組另外一個讀電影出身的助手。都沒太多準備,就由那天開始,我拿着攝影機,每天在現場跟着許鞍華拍攝。除了《明月幾時有》的跟拍部分由我拍攝,紀錄片由二○一六年拍到二○一八年,接近三年時間,後面的訪談,都是我們三人輪流負責拍攝、發問、收音、打燈等工作。」

拍攝者‧被拍者‧朋友 關係起變化

第一次拍紀錄片,他坦言所有細節都是一邊拍攝一邊構思。「最初都沒有想過整部紀錄片的結構、風格、形式等問題,不過,首先有一點我是不想的,就是自己出鏡,譬如用VO異常深情的那種『許導演現在正走入片場……』我想避開這種引導觀眾情緒的處理。」而許鞍華亦非常直接,拍攝之前,跟他有過一個君子協定。「她開始時已經講明,你拍還拍,我不會引導你,或者想你去拍什麼,這一部是你的作品。你想怎樣拍,我覺得可以,就讓你拍,我覺得不行,就會拒絕。」一如既往,許鞍華說得清楚,她不管,但她會說不行。如是者,《好好拍電影》斷斷續續拍了將近三年。

紀錄片有很大部分落在許鞍華片場以外的日常生活,例如她出席其他公開場合的情况,她獨自坐車、逛街、做運動,與朋友吃飯見面,以及她和母親的相處過程。這段時間,文念中與她的朋友關係,亦變得微妙而複雜。一方面他用導演的身分,拍攝另外一個跟自己友好多年的導演;另一方面,拍攝者與受訪者關係,日子一久,與朋友的身分開始起了衝突。紀錄片拍下了許鞍華電影作品的backstage,但紀錄片本身同時有它的backstage破事片段。「有一次,我覺得是很可惜的。關錦鵬告訴我,將會有一個《撞到正》的敘舊,相隔三十年之後,他們相約在蕭芳芳家裏吃飯,除了關錦鵬和蕭芳芳,還有劉天蘭、李樂詩,還有編劇陳韻文,她剛剛從加拿大回港,許鞍華都有出席。我當然覺得是非常難得的場合,但問許鞍華,她說不行,她覺得那次敘舊的主角不是自己,不想整晚都有攝影機在場,讓大家將焦點放在自己身上,影響情緒。」

「其實她已經很難得,我猜其他大部分導演,被拍攝時都不是太有耐性,而且會幾介意。應該甚少導演可以像她一樣,被我拍得那麼深入。」說着,他轉念便說:「但有一次,大家是有少許不歡而散的。當時,許鞍華約了我們去看她朋友的展覽,我和助手提早來到場地,便預先擺好了腳架,開始錄影。她和朋友聊到中途,察覺到原來我已經在拍攝,便突然叫住我,『夠了,不要再拍』。那天她發了一次小小的脾氣。」

該拍到哪裏才停?

「她的反應,我是可以理解的。開始拍攝之後,我們之間就出現一條線。」文念中提到:「作為朋友,你有些事情會說,但作為受訪者,你有些事情未必想對攝影機說。她突然意識到,再這樣下去,我們還算不算是朋友呢?如果每一次、每一句說話都要事先想過,是對朋友說,還是對導演說,我們未必可以做到朋友。當然,這句話她沒說出口,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那一刻,我都在想,電影要拍到哪裏才停呢?而且當時已經拍了超過兩年,好像已經來到一個位置,覺得再拍下去就傷了感情。」紀錄片因為他們的朋友關係而起,而最終,同樣因為不想破壞朋友情誼,決定告一段落。

「那次之後,我們確實有一段時間沒有聯絡。」文念中說,紀錄片最初是打算拍到許鞍華下一部電影開鏡,「本身的計劃,是以她下一部電影Roll機拍板的畫面,作為紀錄片的最後一個鏡頭,從而帶出Keep Rolling的意思。她本身都覺得這個處理不錯,問題是《明月幾時有》之後,《第一爐香》籌備時間太久,未知何時能夠開機,總不能夠她一日未開新戲,紀錄片就一直拍下去。」

後來,一如許鞍華的率直個性,她有為當日的事情道歉,跟文念中再次討論紀錄片如何拍下去。她覺得可以再跟拍一日,再做一次訪問。「她主動為我們提供一些hints,譬如提議到她的家裏拍攝,翻出她的舊相簿、她小時候讀書的資料,而且讓我們跟着她和母親一天,記錄她們出門一整天的相處過程。」事實上,跟拍那天原來許鞍華自己擺了烏龍(不劇透了),但錯有錯着,讓文念中在近距離拍下了她和母親寧靜的相處時光。許鞍華電影裏的情節,正正是她現實生活裏的小片段。

《好好拍電影》在二○一八年底停機。翌年,紀錄片後製期間,許鞍華的新作《第一爐香》正式開拍。

見證另一股新浪潮興起

訪問期間,文念中仍然不習慣被人稱呼「導演」。從著名美指、服裝設計變成「新晉」導演,文念中認真一想,無意轉型。他形容,拍導演的紀錄片,是可一不可再的。「身分上沒太大改變,我還是做美術指導為主,拍紀錄片賺不到錢,其實反而還要找資金去養活你的紀錄片。」然後又說:「確實有許多人問我今次之後會不會再拍紀錄片。但我覺得不是許多導演都像許鞍華一樣率直。而且我們本身比較熟,我能夠進入她的世界,跟其他導演的關係就未必那麼近了。」

反而,近年真正的新晉導演,不少都是透過政府補助而籌得資金開拍電影,他們都傾向找行內較有經驗的電影人做監製,譬如去年陳小娟執導的《淪落人》,近期黃慶勳的《麥路人》,都找來文念中做美術指導,或以顧問形式給予意見。與許鞍華合作廿年,如今又再見證另一股新浪潮的興起。

許鞍華執導四十年,時而偏鋒另類,亦帶有社會現實的批判,不落俗套,亦不是人人都喜歡。但紀錄片以細膩的剪接,補敘了電影與她個人經歷的關係,亦為她的電影生涯做了一點平反。可能因為許鞍華本身並不擅長寫劇本,有些事情,有些容易討好的說話,好與不好,她選擇不說。或者,就是所謂少女心事。「看完這部電影,你會發現她有一種特質,有一種少女心,要怎樣認真拍好一部電影,我猜很多導演都可以說得很好,但不是每一個導演,你認識之後都會覺得可愛。」

文念中反問了幾遍,雖然是紀錄片,但應該不是太悶吧?事實上,許多人形容這是近年香港最出色的紀錄片。是關於許鞍華的故事,亦是關於香港人的故事。無論文念中還是許鞍華,當初亦不會想到,《好好拍電影》會是這沉悶萎頓一年的總結,Keep Rolling,一直拍下去,對所有香港人來說,是那麼的意味深遠。

文˙ 紅眼

{圖 } 林靄怡

{美術 } 張欲琪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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