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覽上世紀山水城街 香港不止一種舊

文章日期:2020年11月15日

【明報專訊】香港故事如何說?問題之難答籠罩幾代人,香港歷史博物館把常設展覽暫時關閉的前一天,館外長長人龍再次反映香港人對此的焦慮。其實在「香港故事」閉展同時,中大文物館正舉行「香港印象」展覽,甚獲好評,我們請館長姚進莊領路走一圈,在超過一百幅畫作及照片中,指出一些或會被觀眾輕輕錯過的小細節,如果你不久前才到尖沙嘴看過一轉官方大論述,不妨到這裏看看,當中的細碎紛陳猶如一個小小提醒,香港故事如何說,答案不止一套。

舊香港係幾時?

展廳近入口處掛着黃般若作品《太平山下》。展覽畫作均是刻畫上世紀40至70年代的香港,不過姚進莊表示,除了看畫家筆下的「老香港」,也希望觀眾感受到所謂「舊香港」,其實並沒有統一定義。「那個年代的畫家,即使他們在畫自己眼中的香港,也不是客觀景象,亦涉及藝術家的主觀詮釋。」如這幅《太平山下》,下方密密麻麻都是帆船,展覽的客席策展人、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亞洲藝術與文化副教授陳蓓為展覽所寫的專文形容,「《太平山下》描繪太平山的輪廓,卻略去中環沿岸地標建築的細節,以簡潔、流暢的線條描畫海岸邊的帆船,可見黃氏揀選了有代表性的標誌,再參考中國山水美學修改景物」。館長指出,「畫家創作這幅畫時,描述的是比下筆時更老的香港,那時香港已有不少現代化建築,畫中卻沒有強調。若說他在20世紀中期畫這幅畫,給人的感覺卻是20世紀初期、甚至是19世紀晚期的香港。不同年代的人,心目中的『老香港』都不一樣,有些人覺得80年代是老香港,有些人會認為是70年代、40年代,其實這個概念是不斷演變的。」

宋王臺「有大有細」

吳梅鶴的《宋王臺圖》繪於1928年,南宋時期宋端宗趙昰及弟弟趙昺曾逃難到香港,常在馬頭涌海邊的小山遊玩,有後人遂於山上巨石刻上「宋王臺」3字紀念,1943年日軍為擴建啟德機場炸毁山頭,巨石殘餘部分後來被發現,最後遷移到今日的宋王臺公園。在吳梅鶴的畫作旁,是黃般若1957年畫的《宋王臺》,兩者對古蹟的呈現方式大異其趣,前者將巨石置於畫面左上方,僅佔全畫一小部分,反而描繪出尋此景點的路徑,介紹中稱「畫作引領觀者從馬頭涌村往南,踏過小橋流水,經公主墓,再徘徊於二王殿村,亦即當年端宗與帝昺暫居處」,但黃般若畫於50年代的巨石,卻賦予已移離原地的古蹟雄偉之感,館長說:「這好像是一種歷史的諷刺,黃般若畫到宋王臺好似好勁咁,但它已消失於原址了,反而1928年它還在時,畫家畫得不顯眼,要一直往上尋。」

這還與香港的旅遊形象如何被塑造有關,陳蓓在展覽圖錄中〈香港印象:現代旅遊與香港風景的視覺呈現〉一文探究,在1935年《南華早報》有文章提到,有遊客稱「雖然香港風光旖旎,但可惜沒有什麼可以做」。而同年成立的香港旅行會,則開始把香港宣傳為「東方海濱度假勝地」(The Riviera of the Orient);出版的旅遊指南都是介紹高爾夫球會、淺水灣的麗都海浴娛樂場等地,「呈現身處上流的殖民者用俯視角度所見的香港」,亦強調殖民者的貢獻。不過到資深報人吳灞陵在1950至60年代撰寫旅遊指南,講求景點的山水與歷史價值,又見加入民族視角。陳蓓梳理出黃般若與呂壽琨等畫家在二戰及國共內戰後遷到香港,黃是吳灞陵的好友,常一同出遊,「與戰後旅遊論述一樣,具有歷史意義和符合中國山水美學的景點啟發了眾多國畫家」,宋王臺雖被破壞,亦獲畫家以畫憑弔。香港是怎樣的一個「旅遊勝地」,背後可見意識形態的影響。

雅俗入景 亦動亦靜

若有心留意數數,會發現展覽中不乏葉因泉(1903–1969)的作品。葉氏是自學畫家,廣東台山人,曾主編《半角漫畫》,刊物所收作品多描寫低下階層小市民的生活。他在1949年定居香港,展場有他在1953年所畫的六連屏掛軸《東方明珠圖》,氣勢磅礡,盡繪畫家心中東方之珠的繁華,而館長同時推介葉氏其他作品,各類筆觸、景色都有,不止壯麗海岸,筆下的軒尼詩道轉角一個油站,至今仍存在,另外龍翔道職員宿舍、等待開工的工人亦成寫生主角,走到調景嶺、西貢、荃灣,他統統都畫;不止水墨大作,亦有《香江八景》系列小畫。館長說,「很多中國畫都有八景、十景、十二景之說,這就似有外國朋友到來,問你有什麼地方介紹,你會答幾個精選」,《香江八景》卻不全是「推介文人雅士所喜的山水,固然畫了盧吉道景觀的《繞山橋》,但也有《快活谷》、《軌纜車》,畫家放入現代元素,跳出了八景的傳統框框」。展覽的百多幅畫作,館長形容是「話多唔多,話少唔少」,「如果我們沒展出他其他作品,會以為葉眼中的香港就是某個模樣,然而一個畫家的多幅畫作展現他對香港的印象多姿多彩,正正因為小量作品已呈現眾多模樣,我們更易想像得到,香港是個擁有很多面貌的地方。」

圖文並茂 不「對嘴」才有趣

不少畫作旁邊附有一小段文字,是與畫中地點相關的詩詞、散文、民謠等文學作品。陳蓓解釋,配文由策展團隊成員梁妍、丁穎茵及她本人收集和選取,「新博物館學主張多角度詮釋,讓觀眾能有更多自主性,可以從不同角度發展個人對作品的理解」,「文字和繪畫的描述和表達有很大分別,所以可以給觀眾不同的啟發和引導。本來希望可以找到有關的漁歌並置,加入水上人對景觀的描寫,更進一步擴大詮釋空間,可惜時間所限,加上疫情,所以最後放棄」。文字非為畫作解說,但對照之下生出別種趣味,陳蓓推介其中一個配搭,就是黃般若《太平山下》旁所錄的廖恩燾所寫的《太平山》:

「無限好,太平山。祇要上山容易,重計乜下山難。每到日斜潮急,個陣係將挨晚。計不盡風裏楊花,點落客衫。可笑有點在山下唔得上山,就把山上亂讚,點得你下山嚟共佢講句,話係咁樣子風繁。不料呢個曉得上山。呢個就唔肯脚慢。似有山神保護就不噲跌落深坑。大抵年少一般,皮氣弄慣。只識上頭係仙境,不記下面係塵寰。我要問明邊一個,係得食過胡麻飯。就算遇妷神仙,都怕有一半係在夢間。得到夢醒監住要下山,個陣時候又有限。唉,須帶眼,石滑青苔爛。但求歡喜去呀,莫個帶愁還。」

「粵語的配文將這個具有殖民地色彩的圖像變得很親切。而畫家亦以國畫的審美觀將繁華的海旁建築物省略,改變了原有象徵繁華都市的特色。」陳蓓另外亦介紹呂壽琨《鹿頸村》配以余光中〈吐露港上〉,文中有句「嶺的那頭便是大陸的河山了。遠,在邊界。遠,在文革荒誕的歲月。遠是三十年陌生的距離,從中年的這頭眺那頭的少年」,而呂壽琨題跋「遙看倒影山河,前朝遺恨,荒苑餘喬木,欲補金甌無好手,此意更誰相屬?」陳蓓認為「在鹿頸村看到遠方的內地,兩者都感慨萬分」,情懷相似,但表達方式卻截然不同。館長帶路時,亦見葉因泉《九龍旺角上海街之夜市》,看畫有種神秘迷人的黑夜璀璨,配字是黃雨的《上海街》,卻寫出一片市井喧鬧:「一個修飾潔淨的老闆/笑容可掬地引誘一個年輕的學生/又惡狠狠地恫嚇他/要他買支冒牌的派克」,「一個養得胖胖的老闆娘/張開了血紅大口/辱罵着一個西裝破舊的青年/『看你這樣子也要來買東西』……」畫作年份是1950,詩作刊於1949年,兩份同代作品卻見上海街給他們留下兩種印象,時隔70年再看,變成為香港留下兩種紀錄,可以想像在今天,A君翻畫作,B君讀文字,認識的「舊香港」便有分別。

由殖民地功績,到中國山水歷史,香港經不同元素詮釋,自是不同故事。陳蓓教授延伸一句,「70年代獅子山成為香港的象徵,取代了太平山。這既非殖民者的角度,亦非具有民族主義的角度,而是代表香港基層奮鬥精神具本土意識的開始。」當Staycation讓我們開始成為自己地方的遊客,會否帶來觀看香港的新角度?她坦言:「我的研究是以藝術史為主,對旅遊論述的研究也限於70年代左右。」現今的旅遊論述將如何發展?我們大概可以遙想,今天在手機拍照、網上出post,留住此刻不想忘記的城市面貌,數十年之後,這些選擇又會如何為後代塑造對「舊」香港的印象?

「香港印象」

展期:即日至11月29日(逢周四休館)

地點: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

詳情:artmuseum.cuhk.edu.hk

文˙ 曾曉玲

{ 圖 } 中大文物館提供

{ 美術 } 胡春煌

{ 編輯 } 劉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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