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知巷聞:社山村 古樟神木誰庇護?

文章日期:2020年11月22日

【明報專訊】社山村,陳村長告知原名為射山村,「射箭個射!」但取名和改名的由來卻不得而知。車輛停定在入村的路口,旁邊第一間村屋的戶外有一個小公園。公園裏除了塑膠短滑梯和橡膠地墊,還有各區常見在天未全亮時老人家便已零散佔據、透過踏步和雙手划圈等重複動作來活動手腳的健身器械。仔細看,公園裏張貼着告示:「私人產業,歡迎參觀,責任自負」,才驟然明白這不是一個「大家」的公園。同行的人紛紛讚歎,這是香港為數不多的「私人公園」呢。一說出口,才發覺「私人」與「公園」這兩個本質似有矛盾的詞語組合起來的弔詭。也許正如社山村祠堂裏一個關於臨終與善後的古老習俗──死亡,似是非常私密的個人經驗,在這裏,曾經卻又同時是全村人的公共的事。

「死亡是成條村的事」

在大埔林村走了一個早上,使我們踏進社山村祠堂的第一下,率先留意到門旁一張長長原木櫈,目測可以容納五六人坐下。村長陳伯伯說,這木櫈他細路哥時已經有,「不是用來吃飯,是祠堂有什麼做事,就拿來坐的。以前老人家未斷氣過身,男左女右」。嚇得同行朱森叔叔馬上從櫈上彈起來。村長從容安慰道,不是放櫈上,是放在地上,禾稈草和蓆子上。從前,每當老村民病危,便會被抬進祠堂裏去。原因不是為了求神明庇佑,而是傳統的思想──「老人家思想,覺得一定要在祠堂『出』」。放在祠堂,也請村民來看顧。村長說小時候他也「看過好多個」,「他們在睡,我看住」。還在生的重病老人頭向門外,氣斷後會倒過來腳向外,村民會馬上燒三個炮仗,「砰砰砰!講人聽,在祠堂那位過身了」。村民會幫忙用兩大塊泥磚放在死者腳掌下方固定兩隻腳的端莊姿勢,並為他點一盞油燈。「如果唔死得,要自己做茶粿拜神。」

陳村長說,當年的殮葬都是由村民間一手一腳合力完成。每當有人在祠堂裏病死老死,村長便會跑到警察局報備,警察來看過以後便回差館「寫張紙」,便可以去買棺材,幫死者抹淨身體穿上壽衣,「買了棺材抬回來自己入殮,請喃嘸佬。揀了位,我們自己鋤的,不經外人」。聽來溫馨,村長說是銀紙問題,「不是家家咁多錢,一定要村民來幫手的」。這習俗到後來政府禁止便沒再承襲。

火後老樟樹

祠堂正中央有兩塊紅色木雕,村長考問我那是什麼。乍看木雕的主角滿臉通紅,再加思索,回答那是關公。村長糾正說,那是「五子朝官」。的確,兩個紅臉官爺膝前分別有五個小孩。從前每一年買一張新的回來貼,村長笑說兩張紙五嚿水,有一年買到谷氣,後來重建,便索性請師傅用樟木雕。

說起樟木,社山村有一棵巨樟樹。離開祠堂後,村長為我們帶路。樟樹樹幹有大型木棚架圍繞,以為用以支撐,原來是政府特意建造讓遊人可更貼近樹身多角度觀賞。村長說,社山村逾三百年歷史,這樟樹比村還要老,「這棵樹我細路哥時已經好大棵了,(那時)可能已經有兩三百年了」。

文、圖˙ 潘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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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故:社山神木

社山村位於新界大埔區林村鄉,立村已有200多年歷史,是一條客家村。清朝乾嘉年間,廣東長樂縣的陳氏七世祖維榮公與兩個兒子,來到新安縣五都林村鄉承墾荒田,次子行可公在林村鄉社山立村。在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編的《新安縣志》,便有社山村的記載,當時是屬於官富司管屬客籍村落。在1899年香港輔政司駱克的接收新界報告中,社山登記為120人的客家村落。

社山村背靠蓮花山,村前地形平坦開朗,源自大帽山小菴山的溪流在村前農地流貫,利便農耕,立村以來,漸見富裕。陳氏在村前建有陳氏家祠,用作祭祖,在戰前也是一所私塾,教育村中子弟。

巨樟被焚 鐵絲圍網

昔日,林村鄉的公路仍未建成時,鄉民往來大埔的太和市,也有經過村旁與山後的石鼓壟村古道,在古道旁,植有一株直徑超過3米高,周長逾20米的樟樹,這樹被評為香港最巨最古的樟樹,也有稱為「社山神木」。十多年前,相關部門曾在樟樹周圍架起木橋棧道,方便遊人觀賞。可惜不久之後,巨樟分別二次被火焚燒,遭到破壞,為了防止意外,今天的觀賞木橋已關閉,並圍上鐵絲網,豎起「前方大樹有潛在塌下危險」的警示。

在社山村後的風水林也曾發現大量香港本地原生樹種及珍貴植物,包括郎傘樹及巢蕨等,超過百年樹齡的古樹更有不少。香港政府在1975年初,將社山村後面積約5.7公頃風水林列為首批「具特殊科學價值地點」之一;2003年得到特區行政長官會同行政會議核准確認,以保育該擁有珍貴及受保護植物的風水林。可惜因地產商在附近的發展,古村環境已大不如前了。

文˙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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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圈:古樟瀕危

社山神木四字,看來悅目,讀來鏗鏘,也是語素語義契合的偏正詞組,產生協同效應,詞義大於兩語素相加。社是管理土地及耕地的神祗,社山便是土地神之山。自古以來,山村多選一巨樹,通常是一棵長相比較好、身價較高的大樹,譬如說是樟樹,作社祭中心,是謂神木,村中長老率村眾在其下舉行儀式,敬奉土地神,祈福感恩。在儀式中,人與樹、村里與村里之間,情感交流,宣泄內心情緒,團結一致,比單純的自然崇拜,更富人文性。

社山村里選的是一棵非凡的樟樹,長春社在2010年量度它的胸徑為4.2米,被認為是全港最粗壯喬木。在我少年時聽本地專家說古樟約400歲,我現在已是大叔,本地專家仍說古樟約400歲,不知在50年後,古樟是否也是約400歲?我在網上讀到台灣林務局一份資料,引用日本籍農產部官員文獻,他們曾鋸開無數棵樟樹樹幹,以數年輪方法來確定樹齡,總結出這算法:直徑粗1米的樟樹,都在140歲或以上。這樣算來,社山神木在2010年至少588歲,2022年便600歲。1422年是它的生年,該年暹羅、蘇門答刺等國使節,隨鄭和船隊歸國;永樂帝朱棣在該年領兵大敗蒙古兀良部。據說當時中國是全球最強國家。

據此可知,社山神木曾見證明朝及清朝的覆滅,中國的興起;親睹腳下新安縣土地上官府頒布遷海令,之後招徠客家人墾殖;成為新界後,又目擊六日戰爭時,鄉勇與英軍先後在樹下急行軍,九七年聽到國歌高奏,其間又曾被村里虔拜過多少次?在每次祭祀儀式中,聆聽過村里哪些情感情緒願望?在何時開始再無人來祭?

社山神木,一直庇佑本村土地及耕地,以至眾生靈,使社山成為物種多元棲息地,在1970年代社山有5.7公頃樹林,被官方劃為「具特殊科學價值地點」,這一小範圍,當時竟錄得蝴蝶100種。社山在2009年仍錄得51種蝴蝶。當年我慕名而來,但我在村中及其周邊轉了幾圈也找不到這片林地,不要說燕鳳蝶,連依靠樟樹的青鳳蝶、斑鳳蝶、白帶螯蛺蝶,都因為神木健康不再而消失。看來社山今日已無特殊科學價值地點之實。

日本作家梨木香步小說《冬蟲夏草》有一幕說,主角身患重疾,求醫無效,搬到大樟樹旁的屋子休養,靠吸索樟樹氣味療傷,日久痊癒。我曾在寧波一間姊妹學校帶遊學團,苦於交際應酬,身心極疲憊,走過校園一段約50米行道,兩旁種滿兩層樓高濃密樟樹,聞到一陣令人舒暢的清新氣味,引得我回頭再走多幾趟,頓時恢復活力,這是在香港從沒遭遇過的事。饒玖才先生曾說若由他為香港選種行道樹,首選樟樹。如這建議在饒先生任內獲執行,香港今日處處神木,區區有土地神庇佑,不但可以減輕醫療成本,樹蔭下我城萬眾情感交流,宣泄內心情緒,大家敬奉城市,躁動解除,團結各方,形勢當與今日殊。

樟木不但未廣種,據為本欄走訪很多古村所見,許多自開村時種下的百年樟木,在近代不是被砍下來籌款為建村校抵債,便是被入侵的榕樹遮蔽、連身、絞殺而枯死;或被水泥封根絕氣身亡;或被非法灌火水製造自然枯萎假象,借口砍去以為地產增值;或被合法劃入丁地被砍去以供發展,現存數目已十分稀少,很多鄉村甚至一棵也沒有了。

神木病情日深 無人跟進

社山神木樹底曾被焚出大洞,樹冠停止擴張,葉黃枝垂,樹枝傾頹,黴菌佈身。它苟延殘喘,為的是見證中國再度成為世界最強國家?當局用鋼柱支撐其支幹,又用木棧道圍繞隔絕人接近,工程完工之後無人跟進,神木病情日深,木棧道處處崩爛,闖入者危機四伏,應對方法是搥扁由村口通往神木之指標,圍封木棧道,警告不准入內,這些措施,看不到可以使神木重獲健康。台灣、日本、歐美政府對國家古木用心保育,國民關心古木,敬畏神靈,為保有神木而自豪,社山神木及古村樟木的前景,卻令人慨嘆。

文˙ 彭玉文

【Ways of Ruralist Seeing(29)】

{ 美術 } 胡春煌

{ 編輯 }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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