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從前有個皇帝,設題「深山藏古廟」,請來眾畫家題畫。第一位畫了一座山,山上凸出小角,象徵古廟瓦頂,卻因小角未讓古廟「藏」起來,離題被否決。第二位畫家見狀,就只畫了一座山,但因不見「藏古廟」,也都落選。畫不得,不畫也不得。最終獲採納的畫是這樣的── 一座山,山中有位正在挑水桶的和尚。這種常見於中國畫中介乎有與無之間「虛」的狀態,可追溯自《老子》(又名《道德經》)。
古今中外讀《論語》的人很多,但《道德經》對不同文化範疇的影響甚至比它更廣更深遠。除了藝術,「萬物負陰而抱陽」等概念被詮釋為養生之道。《道德經》同時更是最常被翻譯成外文的先秦文獻之一,中港台以外,南韓、新加坡和日本的某些政治思想都與此古老的漢語文獻相關。「道可道,非常道」究竟講緊邊度?《道德經》又是否要教我們如何才叫道德?但為何又叫人「絕仁棄義」?告別給我們上了五堂儒家課的劉保禧老師,這期開始,我們到嶺南大學找哲學系助理教授趙偉偉學習《道德經》。
《老子》作者是老子?
《道德經》又名《老子》。顧名思義,老子就是作者本人嗎?有傳老子是東周一位藏書室官員,因事辭官,路經一地時,有人建議他著書,半推半就之下便寫成了《道德經》。趙偉偉對這個被廣泛接納的說法始終抱有懷疑,認為即使司馬遷在《史記》中詳細記述了老子的事迹,確有這個人存在,至今卻仍未有文獻或文物證實他當天所寫的就是今天我們讀到的內容。再者,他記下的也不一定由他所創,因此沒必要將《道德經》看成老子這個單一作者的思想。
經過長年而多變的演化過程、各代編校者的加工,《道德經》至今有數百個版本,成書於不同時代,例如(按時序排列):
竹簡本(戰國)>帛書本(漢中)>河上公本(漢末)>王弼本(三國)>傅奕本(唐)
版本之間的內容或多或少有差別。先不論因錯抄誤讀、語言習俗,或編校者為令文句趨向整齊一致、思想更為集中的修改,內容在多寡上亦有不同。前中文大學哲學系教授劉笑敢在《老子古今》的導論中,取納了考古工作者一致的假定,認為竹簡本的抄寫早於公元前278年,也就是目前所知最早的《道德經》原文。但由於部分內容並不能在這個最早的版本中找到,有學者便推斷,那些在竹簡本裏找不到的內容很可能是後期增添的章節。趙偉偉進一步釋述,如果相信這說法,即不同章節的書寫時期不同,《道德經》則更難看成由單一作者所著,「只能說這部典籍有不同的討論主題,而主題間到底有沒有邏輯關係,可以整理成有系統的理論嗎?就是不能確定的」。
哪個版本最好?
諸位看官,讀到這裏,你或會想買本《道德經》參詳參詳。書店書架上看見不同版本,該怎樣選?那一刻你心裏的盤算該會是:哪個才是最好的版本?劉笑敢在《老子古今》的導論便談到版本之間修改最大、最正當的理由和動機分別是「恢復古貌」和「通順合理」,由此可見,有人認為愈貼近所謂原貌愈好,也有人覺得令其更「文暢義順」才是《道德經》的「本義」。
對於何謂「最好版本」的思考,趙偉偉舉出《道德經》中「多言數窮,不如守中」的一句,說明這個問題根本上已違反了《道德經》的精神。人的話多往往會使自己陷入困境,不如保持虛靜沉默,反映的正是思想內容上,一種懷疑固定和系統的批判態度。趙偉偉想到本欄早前提到儒家的「正名」概念,「每個『名』都像是為事物制定了特定的活動範圍,例如你叫一兜嘢做飯,它就一定要符合某個標準,否則就是掛羊頭賣狗肉。最近我看到一則有趣的新聞,愛爾蘭政府之前宣布Subway賣的包不能稱為bread,原因是裏面加工成分太高」。他指《道德經》強調道的變化,正正就是不想有太多限制與界限,認為「名」會限制道的變化,就會不夠自然,因而常用「水」的意象說明思想。
以此對應「最佳版本」的思考,首先因為難言有個特定的作者,不像《論語》能追求一個「最貼近孔子思想」的版本。再者,咬定有一個「最好版本」存在,本已有違《道德經》對語言文字的戒心,「覺得『原意』是最好,文句最通順、思想最精深的想法?不一定的」。
看版本之異 挑戰儒家?
長篇大論,這才正式進入正題——究竟《道德經》講什麼?是讓人學習如何成為道德之人嗎?《道德經》的「道德」,道即宇宙人生之道路,德即萬物自然潛藏之能。而「道經」和「德經」分別是《道德經》(通行本)的上卷和下卷。趙偉偉說,《道德經》內容上歷來有兩種閱讀,一是當成政治和軍事的著作,講如何令國家穩定的治國用兵之法,「這以《史記》為代表,司馬遷將《老子》與《韓非子》放到同一章寫傳記。但現代人可能受佛教和宋明理學影響,通常講『老莊』,不會講『老韓』」。
另一種讀法,就是有關個人修養,他留意到時人大多集中在這個層面閱讀,包括道教式的實際應用如煉丹和房中術,以及人精神層面的修煉,關乎保持少欲望,與社會規範拉開距離,抱持自然的態度立身處世的人生哲學。
想學立身處世,把書翻翻,隨便停在第十九章。看見「絕仁棄義」,有沒有把你嚇倒?過去五期的儒家課堂,反反覆覆講的「仁義禮智」要統統拋諸腦後嗎?劉笑敢指出這一章是竹簡本與帛書本及其以後各種版本歧異最大的一章,「不僅文字多有不同,思想歧異也非常明顯」。
竹簡本:
絕知弃辯,民利百倍
絕巧弃利,盜賊亡有
絕偽弃慮,民復孝慈
帛書本:
絕聖棄智,而民利百倍
絕仁棄義,而民復孝慈
絕巧棄利,盜賊无有
修改 vs. 原意
趙偉偉指,此處的修改歷來獲許多研究者的注視,因為修改後似乎從貼合儒家主張,變成有打倒儒家的意味。到底修改有沒有歪曲「原意」?
例子一:絕知弃辯 → 絕聖棄智
趙偉偉認為竹簡本的「弃辯」與墨家所提倡的思想可能有關,也可能關乎戰國時期令人生厭、花言巧語的說客風氣。墨家認為儒家的理論並不講求討論和客觀標準,而只是一種反求自心或跟隨傳統的想法。例如《論語》記述宰我問孔子有關是否要守「三年之喪」的一段對話,孔子反問宰我是否心安,宰我答「安」,孔子則回答「今女安,則為之!」相對辯論服人,儒家相信喚醒情感更為關鍵。這種不好辯論的取態在孟子身上則更為明顯,他曾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即「不得已」才會「辯」。如此說來,成書較早的竹簡本「原意」與儒家思想甚至頗為相近。「絕知弃辯」在帛書本被改為「絕聖棄智」,按陳鼓應《老子註譯及評介》譯為「拋棄聰明和智巧」,改動上,亦未見與儒家思想出現明顯衝突。
例子二:加插「絕仁棄義」 順應變化
「絕巧弃/棄利」均出現在兩個版本中,只是有先後調動。趙偉偉解釋,工具的「巧」和「利」都是有關效率和利益的追求,在《老子註譯及評介》譯為「拋棄巧詐和貨利,盜賊就自然會消失」。
最顯著的改動卻是將「絕仁棄義」加插於「絕巧弃/棄利」一節之前。橫空增加了一句,更貌似跟儒家的關鍵詞「仁義」打對台,是扭曲典籍的「原意」嗎?劉笑敢續於上文引述《道德經》中其他內容,嘗試說明與這增添的一句其實有所呼應,因此修改不是完全沒有內在根據。例子包括趙偉偉經常在課上用作切入的一句「上德不德,是以有德」。趙指白話文大概就是「最上乘的德行,不是德行,所以就是有德行」。這種「正然若反」的表述在《道德經》裏很常見,看起來似是混淆,換個日常例子解釋就很易懂,「例如一個人不斷跟你說他很低調,要求你肯定,其實就是不低調。以『名』規範人的行為,就會出現述行矛盾(performative contradiction),行為也會變得不自然」。三十八章中另一句「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意思也類近,趙偉偉解說,「仁義」是沒了「道德」之後才會出現的東西,所指的其實不止針對「仁」和「義」,而是所有規範,當違反自然就會有矛盾,一般人所謂的「道德」不見得對人是最有價值的東西。
因此,「絕仁棄義」說到底就是對追求「固定」的態度的批評,「不肯讓變化發生,追求固定就會僵化,所以任何仁義若要符合初衷,令人的修養提高、社會穩定,一定要順應變化。順應變化就是自然而然,所以『仁義』不能大於自然。當脫離了自然,仁義就不再是仁義了」。《道德經》不主張執著「仁義」,提倡順應「自然」。「自然」是什麼?下回分解。
■小竅門
‧要接「氣」。一筆與一筆之間,比如「絕」字的偏旁「糹」接上旁邊上方的「刀」。字與字之間,比如「絕」字的最後一筆接「仁」字的第一筆,突顯彼此間的關連。可適時停頓,但即使筆不到,氣也要到。
‧行書、行草,字與字之間,長短、闊窄、粗幼要有變化,但一個字之中則要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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