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uble F:難道我們是在一個loop裏嗎?

文章日期:2020年12月09日

【明報專訊】這陣子總想起黃碧雲的《失城》,奇怪怎麼還未有人將它改編成電影,集合冷血殺人、大時代、心理分析、奇情故事於一身,拍出來也應該看得很爽。如果有什麼十大必拍成電影的香港小說list,這小說一定得上榜。

關於移民的故事

想起《失城》,是因為人人又再趕着移民。《失城》就是關於移民的一代人的故事。一開始敘述整個故事的是救護車急救員詹克明,他妻子愛玉是殯儀館經紀,一個的工作是趕着救人,一個的工作是送逝者一程,兩人每天接觸生死,卻從不去想生活是什麼,只是忙忙碌碌,可以找多單生意就找多單,那是他們捉着的安全感。

故事的開始是新搬來的陰沉鄰居陳路遠敲門,請求詹克明過去幫忙,他去到才發現這個瘦小青森的男人殺了妻子趙眉與4個幼年子女,陳路遠很冷靜,屋子裏還播着巴赫大提琴無伴奏一號組曲,陳路遠還在介紹這音樂的莊嚴神聖,屋子裏還飄滿他煮着的咖啡香,他請詹克明留步喝了咖啡再報警。

這樣的開首拍成電影也足夠觸目驚心了。冷靜的殺人犯,死去的人比不上藍山咖啡與巴赫音樂。

但再深沉的觸目驚心也不及內裏深深的絕望與無望。懸疑的起始是到底從加拿大回流的中產建築師為什麼要冷血殺妻弒子?他們分別曾是前途無可限量的建築師,將「溫柔、愛、關懷」天天掛在嘴邊的護士,兩人相遇相愛相守。兩個原本相愛的人怎麼有恨?他們的命運,老土點說可以另一女作家張愛玲的拿手好戲來談——《傾城之戀》,只是張小說裏的「傾城」,在危難中讓兩個沒有真心的人一刻靠緊,故事也沒有再談他們將來如何。而黃小說中的城將傾將毁之時,人們或許靠近取暖,但逃城其後的故事才是登場的重頭戲。

陳路遠與趙眉相識於大時代,他們怕,怕中英談判觸礁,怕港元下瀉,怕人人爭先恐後在超級市場裏搶購糧食,於是逃城,跑到遠遠的地球另一邊,不習慣下雪天、不習慣由文員做起、不習慣得一年搬了3個城市3所房子,仍無處容身。孩子生了1個2個3個,想尋求家的感覺,卻在陌生之城腳不着地,無其他親故,兩人就算漸漸生了恨也只得繼續互相折磨。不是沒有想過要回港,只是每次正要決定時又有了小孩,小孩是什麼?是未來。想到未來,他們就不敢回流了。

到他們終於沒有辦法,回到香港,香港已不是他們離去時的香港,他們也不是當初離開時的他們。失了城也失了自己。

失城,與傾城之別是什麼?香港始終不算張愛玲的城市,她以過路人的目光看一座城市的傾覆。失城則是,或許城仍在那處,仍然華好,仍然將一樣有舞可跳,但失掉了心中的城。此後一切不再一樣。

長久而安定的生活 才是最不簡單

「我時常渴望有長久安定的生活。我的要求原來很簡單。」這是小說中被殺的趙眉一直心裏所求的,她卻不知道,長久而安定的生活,才是最不簡單。那些年被寫下的香港,浮城、失城、我城之詞重複出現,那是一座之於「我」十分特別的,卻又無可把握、命運浮動不定的城,隨時可失。

這就是《失城》裏深深的絕望。想要長久而安定生活的趙眉終於覺得他們如像從油鑊跳進火堆,又從火堆跳回油鑊,生活就是不斷重複的loop。而多年過去,看着這座城市的人,驚覺這個loop仍在持續。

而更觸目驚心的是,小說說到城裏人的習性,是在平復以後,所有的恐怖事件都會變成滑稽,仍然生存的人就在滑稽裏與恐怖共存。所以詹克明夫婦在經歷鄰居殺妻弒子事件後,常常將紅酒倒進浴缸裏扮演血塘遊戲,在血塘裏做愛,又扮演總督察與謀殺犯,法官與殺人的建築師。

而近些年,我們也有很多消化恐怖事件的滑稽場面與方法,可以預計將來仍有更多。這個小說好的地方就是,它不止是在寫以前的故事,它也在寫未來的故事。一個超級恐怖的loop。

小說還交織了要離港回鄉的愛爾蘭督察,幾條故事線交纏,篇幅所限,大家自己去看小說吧。幻想有一天將有電影版的《失城》。如果香港還能拍。

文:方太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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