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鬧劇。但無論黑格爾還是馬克思,都可能解釋不了這一年香港疫情之魔幻與荒謬。年底在望,再度全城停擺,限聚令收緊,酒吧戲院健身中心無了期閉門,於是一整個周末都閒着,煮好咖啡,打開從2019年夏天便再沒有更新過一字半句的長篇小說,好好重讀一遍,寫了幾行字,結果全部delete回頭。書未寫好,負責這本書的編輯卻已經換了兩人,編輯T總是溫厚客氣加以鼓勵,但最癲的是,出版社裁員,編輯T其實今年都已離職。
可能只有自己是那麼不濟,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鬧劇,寫小說寫到變了肥皂劇。最近董啟章出版新作《後人間喜劇》,工作關係,約他見面做了個訪問。他提到自己寫完《學習年代》之後同樣試過幾次,每次都寫了起碼十萬餘字,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全部作廢。但疫情之下,他愈寫愈順。
隔離時代的傾城之戀
覺得自己有點步入中年廢物(馬家輝語),但見身邊的作家朋友都密密寫作、密密出書,甚至密密得獎。就連每次見面都半醉人間的填詞人梁栢堅,傳來voice message時亦鬼打咁精神。「我諗到啊,2020年1月,有對情侶開始拍拖,當時他們還未需要戴口罩,但這個世界,從他們拍拖之後就一夜之間變成另一個世界。他們出街已經再看不到對方的臉,只是見到口罩,情人節不是送花,是送口罩。後來連街都出不了,想去旅行都去不了,雙方生日都因為限聚令而找不到慶祝活動,一對情侶可以做的事情都做不了,在一個無希望的世界裏,兩個人拖着手,但長期聞到對方有消毒洗手液的味道。」
梁栢堅的傾城之戀原來好灰,同樣有這個感覺,但看見另一個版本的人,是Serrini。世紀大災難,其實避無可避,但一日未死,都可以兒女情長小浪漫。「故事發生在一個隔離營的酒店房。房與房之間有一塊玻璃,可以打開,但不會打開。他們兩個就開始互相傳紙仔……」隔離年代,其實都沒什麼不好,Serrini說,反而是多了時間專心寫歌。
科技與人際距離
戲院關門,劇場熄燈,但我最近以另一種形式看了部「電影」。浪人劇場可謂命途多舛,原定年中上演《一劍蜀山》,受疫情所累需要延期,但這一年社會變得太快,後事難料,譚孔文認為文本和作品形式都要重新再來,於是找來拍紀錄片的陳梓桓,將作品拍成劇場電影,而結果「上映」前夕,確診人數急升,限聚令再臨,明年請早。那晚,我們在排演室小圍「電影」,卻覺得錯有錯着效果不錯,《一劍蜀山》轉生自《蜀山劍俠傳》,變成劇場電影兼home movie之後,既有劇場元素而又呈現了傳統武俠電影的懷舊味道,改編形式更見前衛。而且,創作時相信都沒想到,所謂蜀山,今日有新的象徵意義——流亡與隱世、自我修煉、轉生。還有蜀山派的沒落與光復大計。香港不再是獅子山,而是蜀山。
「你托着腮,隔着熒幕對我說:殘酷是清明。」還珠樓主寫《蜀山劍俠傳》的年代,其實正是中國政局最不安的時候,轉化到《一劍蜀山》再結合影像語言的這個故事,同樣經歷着前世今生,未上演已重製,未出生已轉世,蛻變成劇場電影的新形式。誠如譚孔文所說,疫症對傳統劇場人不無啟發:避免滅亡,人類和科技要盡快找到自然融合之道。變形、轉生,再進化,適者生存,其實「很蜀山」。
梁莉姿同樣跟我談到科技對人/人性的扭曲。「起初,他們只是羞於展示下半張臉,漸次擴展成整塊臉龐——然後是聲線、肢體,最後是整個人。像一個不可吐露的秘密,習以為常的,諱莫如深。」從口罩到視訊會議的迅速流行,疫症為她帶來的最大影響,是人際距離需要重新拿揑與習慣。近半年教過許多網上寫作班,她自嘲似電台DJ多於導師。
與譚孔文相反,他們一個覺得科技是未來的曙光,一個覺得只是黑鏡:「我有時會想,這會否就是我們未來的新生活方式?毋須說話、露面,或以肢體語言表達自身,只需一個安靜的聊天室和靈巧的手指,便能輸入,交流,而彼端的所有人,皆無從辨認彼此,並習以為常,自此對一切無法純然信任,滿懷猶豫。」
人與人之間,信任可能更為複雜與錯摸。跟梁莉姿不同,羅樂敏認為疫症是一門叫「陰謀論」的課,一切都可能不是它外面看來那麼簡單,誰有話語權,誰是真相,要了解真相有多少種,又有哪些人真心相信。
「自此世上的人分為未染疫的人,染疫後康復的人,和『死』於疫情的人。事實上,他們沒有真正死去,只是被分派到一個沒法和外界接通的環境,進行一種名為『自由』的實驗。」
異地與節慶
借機還打聽了許多人在異地的作家朋友近况。譬如人在台灣花蓮,最近卻以香港東北為題寫了《水葬》一書的蘇朗欣。
「她拿下口罩,不織布上留了粉紅的唇印;她為梳妝台添置唇膏的目的並非如此,但那一年一切意義都不再重要。」
我想,在台灣生活的香港人,對口罩的想像跟香港的香港人有微妙的差異。梁莉姿覺得口罩是好焗和好多暗瘡,蘇朗欣是唇印與妝容,對同樣身在台灣的洪昊賢,或者,是《新世紀福音戰士》那種猥褻的道德拘束器,藏着一頭暴走的狂獸。
「我從來沒有戴過口罩。一次都沒有。我在大街上肆意行走,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和陌生人隨意講話,對着建築物吐痰。直到有一日,我打開社交媒體,發現自己變成了英雄。」
他提起卡夫卡在日記寫過「上午戰爭爆發,下午去洗澡」,把荒謬的日常如槍聲,當成鞭炮。然而卡夫卡其實是對荒謬最敏感的人。不同年代有不同年代的荒謬,疫症與科技,政治與文化,我們正處於一種全新的荒謬情景。
第一槍是悲劇,第二槍是鬧劇,今日,周而復始的魔幻年代,可能就是董啟章說的《後人間喜劇》。置身最動盪的年代,董啟章偏偏寫了一部行文詼諧,顛三倒四的喜劇。或者像卡夫卡一樣,是對荒謬的挑戰。勇武與病困的日子,他形容,笑是反抗,為什麼不笑?為什麼不可以不應該笑?應該笑,笑是一種對威權的顛覆。
今年沒有聖誕節
「疫情現,刧初成。曾經有這麼一天,城還健康,我可以看到他一張完整的臉。曾經有這麼一天,城站在天橋上,指着嘉年華的巨輪說,周而復始,百迴千轉,繁華將一直流轉百世,成為傳奇。那時我怎麼知道樂園有一天會成為禁園,沒有韆鞦的嘉年華,不就是意味着繁華是不會千秋萬代。別了,12月9日,那是2020年的最後晚餐。維港的燈飾在前頭,城與我目視、緘默、唏嘆。對岸的聖誕老人在摩天大廈駕着馴鹿,只一年,城與我看着聖誕老人一身紅衣,竟如同看着恐怖魅影隔世重臨。但我懂得解讀這一襲紅,它意味着使人擺脫疾病、死亡和痛苦的彌賽亞——Won't come to this town。」
蔣曉薇倒提醒了我,這個月是有聖誕節的。
方俊傑告訴我,他那個版本,故事會關於一個失業的平凡父親,「當他被迫到絕路,為了令子女有更美好將來,就會密謀殺死所有政府官員。疫症令你明白,要自力更生、自負盈虧,不可以對別人有期望」。中年廢物一旦做了父親,果然都是一頭愛的野獸。
突然想起曾經是我編輯,婚後移居歐洲的黃愛華。她是其中一個我覺得面對世界末日都會從容而笑的人。不曉得她那邊幾點。結果,已讀不回大半天,凌晨四點半終於回覆,仲餵緊奶,就嚟癲,周身唔得閒。我唯有收回前面那句話。女兒剛剛出世,成日喊,新手媽媽顯得有點雞手鴨腳。人的一生是部大書,她大概正忙着寫一部「人間喜劇」。希望來年有機會出國一趟,抱抱她的小女兒,維多利亞。
本來,想在最後寫個自己的故事,但一來自行壓軸未免肉酸,二來,是有個更好的故事出現在眼前。執筆之時,女友剛起來,她說發了場怪夢。愛在瘟疫蔓延時,這一年,我們確實少了拗撬,歲月不靜好,健康無價,平安就好。於是我也開始在想一個故事,故事的開場白,就是女友剛起來,跟我說發了場關於牛油果的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