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翌日是要上班的星期一,建築師Nicky(黃洪銓)在凌晨打算睡前睩睩facebook,看到朋友分享去深水埗主教山行山的見聞,還發現山頭工程裏有個配水庫正被清拆,磚砌拱門、粗糙石柱,Nicky想想,是否什麼我孤陋寡聞所以沒聽過的奇勝?上網搜搜,確是沒什麼資料啊?咁大件事冇人講?!於是他做了初步資料蒐集,清晨4時許在專頁「香港探古」出帖「【正在清拆】深水埗戰前羅馬式地下蓄水池」,簡述水庫結構、解畫何以罕見,以及工程背後的用地爭議。即使在人人應已熟睡的深夜,仍瞬間吸來數以百計的迴響,「見到很多人不是給like,而是選驚嘆的表情」。一覺醒來,帖文已被瘋傳,激起千重浪,不出一日,民間各種考證研究已又多又深入,最後工程煞停,古蹟逃出被粉碎的鬼門關,那是清拆工程再開工的2020年12月28日的星期一早上。
1/帖文引迴響 各路人馬出力
「香港探古」是Nicky與太太知泳風(化名)這對建築師夫妻一起管理的專頁,泳風笑言原本叫老公先睡一覺再算,但Nicky擔心天一光,雞頭(挖掘機)一開便會破壞珍貴古蹟,出帖前他們還找上相識多年、同樣關心保育的區議員張文龍幫忙,張亦答允立即找深水埗區議員跟進。
拍照拍片寫文 務求廣傳消息
「其實都好amazed,街坊、專家、記者也好,那個早上都用盡自己努力,有些平時拍旅遊特輯的youtuber來拍live,盡快拍完又剪片,想讓大家知道;也有朋友說平時出帖只限友好可閱,這天也不管了,先開地球post讓消息可以廣傳。」記者問過趕及在上周一早上配水庫被封前到達現場的「香港遺美」版主林曉敏及區議員何啟明,曉敏說自己是深水埗街坊,早上醒來看到消息就去「晨運」,拍下後來被稱為「主教山攝影大賽冠車」的一系列照片;而何啟明則在11時許到場,說其實聖誕假前工人已「開鋤」,街坊發現古蹟及開始拍照討論,至12月28日當天再開工,在街坊擋停後,何亦聯絡水務署確認會暫停工程。二人在當日下午發帖,亦令事件更受全城關注。
其實那天,Nicky凌晨5時許還很着緊地看出帖後的網上回應,睡幾小時醒來便得回辦公室,不過亦因此更感受到強大的民間力量,他多次形容是「萬眾一心」。「有咩料就大家互相交流,那個早上識又好唔識都好,例如余震宇先生與我私下keep住聯絡,說幫到就幫」,他笑說:「其實我都唔得閒理,但他好幫到手,問我有什麼關鍵詞可搜資料,我好快找了些地圖傳給他,他research很強,很快找到舊資料。」余在下午便出文表示在英國殖民地部文件尋得1900年已有配水庫相關紀錄。
香港探古出帖幾小時後,泳風的前同事、中大建築學碩士畢業生林嘉慧亦聯絡她,告訴她曾為主教山水庫做研究,「她問有什麼可幫到手,有什麼資料想要可給我們,然後給我們圖及論文」。專頁關於水庫的另一則帖文,便是以林提供的平面圖及剖面圖,有系統地逐部分解釋水庫結構及建築特色,他們料想不到最受歡迎的,竟是介紹荷蘭式砌磚法(Flemish Bond)。圖上附加中文解說及顏色標示水位等,一目了然,原來這是建築師的必備絕技,「則師其實很擅於做這些事,我們常要用圖表達概念」。
這天與二人一同上山,雖然山頭已被圍封,他們仍好奇兜着圈尋近出入水位的石隧道門痕迹,將手機上的圖則與實際環境比對,竟真的在坡上留意到一個石屎台,上面隱約見到拱頂形狀,似乎是包着通入水庫喉管的部分。看圖探秘可謂他們的專長,專頁曾考究中環畢打行歷史,翻查舊建築圖則,發現地庫有水井,並在1950年代曾翻新,極有可能仍存在,「原來中環核心商業區有一口水井﹗」
2/不是每個探古項目都有好結局
熱心保育的人都知道,不是每個項目都有民氣加持,部門跟進認可,順利到達美好結局。在主教山帖文引起廣大迴響背後,他們仍在爭取保育堅尼地城鼠疫墳場,其實頗有今次水庫事件的影子。文物保育專員解釋因「水缸」是「不作評級構築物」,所以沒有跟進配水庫清拆工程。探古專頁的緣起,是Nicky夫婦發現堅尼地城一處山坡散落年代久遠的碑石,懷疑是鼠疫墳場遺物,「這條路也很漫長,我們後來在歷史檔案館找到資料,好肯定該處屬鼠疫墳場範圍,而政府覺得有範圍又點啫,那個位置有其他義塚、墓碑,之後我們與其他人一起研究,學者張朝敦找到資料指當時葬於鼠疫墳場的死者不可與其他死者同葬一地」,後來他們進一步發現幾塊碑石上有相同格式的編碼,「兩日(死亡日期)之間號碼跳升70多個,看文獻是符合鼠疫的死亡數字」。
但他們得向政府證明,碑石死者是100%死於鼠疫,「我們亦聯絡過東華三院,希望比對鼠疫死者名單,不過他們回覆未有發現。」去年5月,古蹟辦曾回覆,古諮會在2017年3月會議上,議決將墳場、碑石等納入「不屬於一般建築物/構築物涵蓋類別」的名單,現不會進行評級,而基於古諮會決定,古蹟辦亦沒有「對相關碑石進行文物價值研究和評級計劃」。
「為何不是由政府主動研究?」
熟口熟面吧?主教山「水缸」就是以類近理由被古蹟辦「掛萬漏一」,Nicky坦言對此行政分類做法「不是很同意」,「因為定了是碑石就不作深入研究,據此給其他部門建議,是否應審視整個對於古物古蹟的制度?真的要靠民間那麼多力量去爭取、游說、找資料給政府?」他舉例堅尼地城的痘局牌坊,「痘局以前是醫院,戰後一直荒廢,原址如今是加惠民道公園,公園之前有很多木屋區,到1970年代拆木屋時才發現牌坊」。他們從文件看到當時政府的報告提及有「一些歷史價值」,雖沒能寫清是怎樣的價值,最後牌坊仍能重置到巴士總站。「以往的政府部門都了解到有些古物、古蹟好似值得保留,即使不知是什麼,仍會花人力物力留住;反觀這些碑石,非常大機會與鼠疫相關,都需要民間找許多資料去向政府證明,為何不是由政府主動去研究?」
政府評核方式封閉難對話
今次人人驚嘆高手在民間,Nicky說「是政府逼出來,近年大家愈來愈識去搵(資料),都是因為政府的保育措施很慢很舊,很不妥當,才逼得大家research得咁厲害」,已懂得不必正式分工,誰沒空、誰得閒,自動補位接手。說話較靈動尖銳的太太泳風則補充,「政府能接觸的資料一定比民間多」,有保育及城市研究專家認為古蹟辦應正視民間智慧,合作而非視為敵人(見另文刊SW08),泳風說:「政府的評核是有少少封閉式,對於一些發展潛力、土地是私人還是公家,很多經濟價值一定有計算在內,未必會擺到明與大眾討論,它要單向接收我們找到的資料好易,但未必能做到對話。」
溫文的Nicky從實際出發,「反而我覺得不如政府向民間開放更多資訊,當然它的角度是不想,但純粹從歷史保育的角度,我們從它公開的有限資料已找到那麼多,如果開放出來,民間很多熱心人會找到更多」,他說大眾保育意識提高,想想稍作修正之前的話,「不是政府逼出來,而是大家着緊這個地方,愈來愈想了解香港的歷史過去」。
3/ 古蹟珍貴 不止在年份
Nicky與泳風是港大讀建築的同學,丈夫喜歡到處逛,太太是文科底,對歷史着迷,多年來一起探索,專頁2017年經營至今更新不多,泳風幾次提到,「則師」工作實在忙,但談到他們每次從有趣發現愈挖愈深,寫出來與公眾分享,都能見到二人眼裏那份純真的熱情。「城市發展的變化好有趣,香港發展很密集,外國百幾年才轉一幢樓,我們則是同一個位置拆完又起、拆完又起。」泳風雀躍說:「講唔講同濟好?」Nicky愛護地讓着:「你講啦。」「同濟中學在船街好多鬼故那個位置,當時要起合和中心二期,那邊變了地盤。」他們在2018年從厚豐里一個平台掘出同濟中學的故事,原本在戰前是日本人開設的旅店千歲館,1930年代由霍逸樵創辦學校,著名校友眾多,至1990年代清拆。「說出這個故事之後,很多人在底下留言相認,變了校友討論區,連舊生馮淬帆都來留言。」
黃昏到達主教山,我們在山腳長椅談到天黑,旁邊街坊依然在健身拉環愜意做着運動。「香港探古」專頁呼籲政府「適當地修復有問題結構,開放地下及地上空間給市民享用」,Nicky說留意一個奇趣畫面,政府部門周二到場開記者會時,背後是街坊在晨運,「你能看到這個地方是活的,街坊會因應需要不斷增加設施」。泳風則說他們還想向大家介紹專頁主圖上,屏山文物徑「述卿書室」的故事,前廳是古蹟,內部是民居,「如果用平面、剖面圖顯示居民如何活用那個地方,一定超有趣﹗」
「呢啲地方香港大把啦,你哋唔知啫,留來有咩用?」這對八十後夫妻都說,好討厭這種說法,「古蹟的珍貴不止是什麼年份起好,而是隨年月加上不同的意義,有很多層次、很多故事,就像鼠疫墳場後來曾是寮屋區,廚房靠着擋土牆,還有人在爐頭位的擋土牆上鑿開個洞塞個舊式夾萬﹗」
嘆港大結束建築文物保護課程學部
這股留住百年水庫的力量一夕爆發,多年來卻是歷史、城市發展愛好者惺惺相惜情感的細水長流。「歷史時空」版主去年驟然傳出逝世消息,他們亦有撰文悼念,說起一開始那個在Uwants網上論壇爬歷史文的年代,「未讀大學已在看,好多專家勁人參與討論,甚至有人問一些厲害的會員,你係咪鄭寶鴻嚟㗎,哈哈哈﹗」而網頁hk-place,他們亦稱為「啟蒙」。Nicky說「歷史時空」找出不少珍貴片段,而可貴的是版主能在片段、圖片比對出重點,「但我更想多謝的,是剛逝世的考古學會主席吳偉鴻」。吳在2020年8月去世,他說二人當月仍曾聯絡,每次討論起碑石的事,吳偉鴻都給予不少建議。「另一個想感謝的人是港大建築文物保護課程學部李浩然教授,我們本與他不相識,因碑石傳電郵問他有什麼可以做,他亦有給我們資料及鼓勵我們去吸引大眾關注。」誰料訪問結束後,港大即傳出關閉該學部的消息,二人說對建築學院的決定「非常遺憾」,「是香港保育界的損失」。
你知一些,我又知一些,民間各路人馬互相無私分享研究,在他們眼中是最美好的景象,Nicky說把力量「留在民間層面是好事」,「那個早上因為危急,很多人沒理什麼後果就share、research,我都覺得好感動。如果大家都退一步,不想分享,不想讓別人知,一開始懷疑,整件事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