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走進碗窰鄉,看見有個關上門的展覽室。吃慣閉門羹的我們又一次巧逢休息日到訪,習慣使我們養成面對挫敗的好脾氣,這次不再在門前嘆息跺腳之餘,還能有雅興辨認周圍的植物。在我好奇纍纍結在枝葉上的是桔是柑還是檸檬之際,同行的朱森和彭玉文卻轉眼不見了蹤影。遍尋之下,看見二人俯身在一片小小荒地前,地上佈滿碎瓦,他們看得興致勃勃。見狀,我問:「有人打爛碗了?」朱森說:「碗窰以前就是造陶瓷,好靚㗎!」彭玉文更拾起一塊,讚歎是古蹟。
昔產瓷傾銷內地 窰業興旺標誌「在後山」
即使碗窰昔日盛產陶瓷器皿,何以遍地碎片?彭玉文說地上許是村民傾倒的次貨,便蹲下來,東張西望,撿起了另一塊顏色近似的,比對拼合,奢想可以重新黏合成一個完整的青花瓷。朱森看了一眼,笑說那只是普通瓦片而已,便轉身再撿起一塊。他反過來,卻見碗底寫着「made in China」,猜想是村民也把家裏打碎的碗集中丟棄在這裏。這挑起彭玉文的戰意,說這肯定是為了增加難度,說不定是旁邊已停辦的碗窰公立學校從前給學生設計的活動,訓練他們從中辨認村內出產。
終於找到我們的沈思帶我們沿石級步上碾磨作坊遺址,說這相信是全港最完整的一個。被鐵絲網圍着的碾槽和碾砣,是以往村民讓牛隻拉碾、將瓷石碾成粉末的工具。馬村長說,當年祖先馬彩淵公來到此處時,投靠此處文姓村民,「走難落來,好的地方都被人霸晒,你係咪走上山?走上山耕田囉」。據說文氏後來賺到錢,便遷往泰亨,離開前將窰業轉手馬氏。窰業曾經興旺的標誌,是後山好多亂葬崗,「不是我們姓馬的,應該是以前住這裏的工人,路邊也好多金塔,一直上山都是墳頭」。瓷具做好了會經水路傾銷大陸,村長說,村民以往要以人手將產品「擔」落陶子峴,存放等待船期,再搬上艇仔運往江門銷售。我們一路走上來時體驗過地勢的陡峭,負重落坡肯定更不容易。村長笑說路現在已被政府拉直了點,從前小孩最愛踩單車一直衝落去「白橋仔」,甚至直衝落淺河,濺起水花濕吓小腳。
樊仙誕神功戲 孩童「零用錢來源」
說起剛才在後方撿拾瓦片,村長說小時候通山都是,他們也不當作寶,早上放牛綁在樹頭,中午放學上山拉牛喝水,把牠們綁到草還未被吃光的另一塊空地時,有空時才會挖一下。偶爾挖到完整的就會拿回家,有碗有油燈。「細路哥讀不到書的,太開放,小息就去看有沒有裝到雀仔。」他們以前會自製磚頭和樹枝裝置捕捉了哥、相思雀。捉來飼養嗎?「沒得養,因為我們有養貓養狗,一養就撲上去了。」所以會把捉到的炸來吃,說是物質貧乏年代下不得已的選擇。
小孩最期待的是每年村內的樊仙誕,四日五夜的神功戲需要有人負責帶位,這些把觀眾帶到座位的小員工可以獲得幾塊錢(後來升到十幾塊)工資。觀眾憑入場券可換領燒豬。因為交通不便,又怕有拐子佬,村裏小孩平常不會走到村外玩,村外人把食油零食上門兜售,掙來的零用這時就大派用場。不夠錢怎辦?還能用穿舊了的破膠鞋交換。
上門閹雞給豬配種 外來者眾
碗窰的村民在1980年代前多以務農為生,種番薯、花生、禾,也種番石榴、碌柚和龍眼等水果。馬村長記得9月是摘番石榴的季節,摘好了凌晨4點要擔去大埔墟賣。龍眼的收成卻省工夫得多,因為他父母同時養雞養豬又養牛,牛糞會用作耕種的有機肥料,種出的龍眼樹大棵好看,會有人上門收購,「判給他,比如300蚊,就不用我們自己摘」。
昔日出入碗窰的外人可不少,有人來收購果樹,也有人看準村內母豬要配種的時機,帶來肥壯豬公上門交配。此外,亦有人上門專門替農戶閹雞,閹過的「扇雞」一般體型較大。村長記得那人「好快手」,「搣咗陣毛,搵把刀,然後搵條魚絲,撐開,切切切,有粒白色嘢,就是雞子啊,拿出來」。
文˙ 潘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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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故:窰業不順 從故鄉「招神」求興旺
明朝期間,文天祥族裔文蔭公遷至大埔碗窰一帶,與謝氏共同燒製青花瓷器;清初遷界時他們離開了。在康熙復界後,只有文氏回來,並在今天的泮涌一帶另立文屋村,文氏放棄了陶瓷作業,並在康熙十三年(1674年),在大埔頭鄧氏和上水廖氏兩族鄉耆見證下,把窰業轉讓長樂馬彩淵公——馬氏與族人在家鄉也生產陶瓷,他們接手碗窰後,大量燒製生產瓷碗瓷碟,遠銷至珠三角一帶地區。
據說馬氏族人在乾隆年間,陶瓷生產不太順利,故從長樂請來他們家鄉信奉的行業神樊仙樊進德(明朝人),在龍窰口山坡上,建立早期的樊仙宮,經過歷次修建,最後才遷到現址。
香港開埠後,天主教會開始向仍是清政府管轄的新界傳道,1860年和神父(後來的安西滿主教)、穆神父及梁子馨神父,從荃灣沿古道經鉛礦坳來到碗窰村。1863年中,他們在樊仙宮旁建立新界第一間小教堂,並為一位60歲村民領洗,小教堂同時成為學校。10年後碗窰發展成30名教友的規模,並培育了一位客家傳道員,及客家神父馬俊賢。當年的小教堂遺蹟至今仍存。
到了20世紀初期,據說碗窰的陶泥已幾被挖盡,同時被內地生產的廉價產品爭奪市場,碗窰無利可圖,1932年終告停產,廢置的舊窰基址後來被建為民房。
1983年,港府把大埔碗窰村碗窰列為法定古蹟,在考古調查中,發現到從採礦到入窰裝燒各項工序的遺蹟,包括礦坑、水碓作坊、碾磨作坊、淘洗池及龍窰等,這些都是香港僅有的文化遺產。政府在此設立碗窰展覽廳,展出這裏的歷史和從遺址出土的珍貴文物。
文˙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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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圈:感知歷史,為將來做些準備
江西文族遷入泮涌,見其後河谷有木柴可燒、有溪水作功、有河海方便運輸,有瓷土製器,伙拍謝氏,乘大明商品經濟發展大勢,在十五十六世紀開拓碗窰,本來只有蛇蟲野獸盤據的河谷,吸引不同姓氏數以千計員工落地生根,遷海令後,在17世紀轉手予客籍馬氏,自燕岩、打鐵岃、元敦下至白橋仔,形成健全產業鏈,此後一直運作到一九三二年,因不敵佛山、石灣現代工業品而停產。
瓷土一直燒製質粗色啞陶器,至宋代江西有昌南,有村人燒成瓷器,傳說獲宋真宗賞識,徵為御品,以其年號「景德」易其鎮名。一二七八年及一三六九年,元及明朝官府在景德鎮設瓷廠,謂之官窰。燒瓷技術普及後官私窰遍佈全國,平貴瓷器皆沿水路跨縣跨省外銷,甚至沿海上絲路運往南洋、中亞、歐洲,用慣笨重器皿的洋人,驚為天物。一七一五年法國傳教士殷弘緒來景德鎮,依產地高嶺山稱瓷土為Kaolinite,中譯「高嶺土」,將燒瓷工序連高嶺土標本寄往法國,歐人自此才懂得製瓷。自命為中國通的輔政司駱克,在英國租借新界前到碗窯調查,見那兒有意大利籍和神父40年前所建聖堂,以為碗窯瓷藝,由和神父傳授,因偏見而生誤解。二零零四年發表的《碗窯陶瓷遺址保育及發展可行性研究》,也存同類誤解。
本地工業史的一頁 客家史的一頁
該研究指碗窰是民窰,產品不似官窰或其他名窰精緻有創意,都是江西、福建民瓷的仿製,在中國陶瓷史上價值不高,「大大影響其市場價值」;又說陶瓷業「並非本土突出工業」,沒有高質成品象徵整個行業。這些準則似在評估現時一間公司而非一處文化遺產,儘管用此準則來量度,也不應用官窰名窰及上市企業的標準來比較。大埔一座山城作坊結合千百鄉民工藝,採用本地資源及明代水力機械在原地運作400年,世上能有幾多家?碗窰全盛期年產40萬件瓷器,行銷淡水,產品包括回教盛水器,很可能是香港最早私營工業出口,不算本土突出工業?
研究又指,馬族之成長和發展是無形資產,價值所在,卻未闡明。碗窰在清初遷海令後停業,復界後文氏於一六七四年售予客籍馬氏。本地民系排擠客家民系,大部分客家人避到偏僻山區落腳,近代史上甚至有段「土客械鬥」時期,因此文馬兩族,在大帽山下同舟共濟,拋棄區分求共對,順利交接碗窰甚至聯盟,本就是一段不凡歷史;馬族迎來樊仙,擴大碗窰生產規模,揚名縣外,客家人在大埔地位提高,與廣府大族平起平坐,其影響力至今不衰,當中馬族要克服艱辛,踏平崎嶇,幹出幾多盪氣迴腸事?
同一研究稱,碗窰現行保育措施不足,難以揭示其文化意義,旅遊及教育設施不足使潛力未發揮,都是路人之見。研究舉出日本、廣東古窰場為發展參考,缺乏可比性。筆者認為溫州蒼南碗窰古村在天然條件上與大埔碗窰極似;尤其兩村保存水碓作坊、碾磨作坊、淘洗池、製坯作坊和龍窰等,如出一轍;至於為供奉的行業神設廟、新建展覽館、保留古道、竹林、老樹,大埔碗窰亦一應俱備;只是溫州碗窰古村停產,人口流失後,物業空置,遺蹟保留、維修或重建良好,雖不至於全部正常運作,至少有具體實物展現,現在成為國家4A級旅遊區,文青打卡熱點;大埔碗窰停產後,連谷內各村近20年大肆發展地產項目,古村痕迹難見,遊人稀少。
大埔碗窰之保育沒引起太多人關心,理由是只被視為一處地方,而非全港議題。可是當香港所有地方的歷史文化,都因為這種理由而遭遺忘、湮滅、銷毁,所謂「全港」也不存在,而化成另一處陌生的空間,那時大家都沒資格議論了。所以,應把大埔碗窰當是全香港去感受去思考好了,兩處可比性也太明顯了。若把兩處當人來看待,大埔碗窰是老人家,香港還未入中年呢。大埔碗窰是本地歷史感最厚最重的地方,無論這位準中年人不知自己是否一定會長成那位老人,跟老人談談天多了解,總能獲得一些靈感或告誡,多少增長自己的歷史感,為將來做些準備。
文˙彭玉文
【Ways of Ruralist Seeing(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