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香港電台《鏗鏘集》編導蔡玉玲為了調查7.21事件而向運輸處「查冊」,被警方以涉嫌「作出虛假陳述」罪拘捕及落案起訴,案件日前已提堂。報道更加證實,事發之後蔡玉玲已被停止參與《鏗鏘集》的製作,等同無限期停職。據透露,香港電台管理層的相關決定是因為「案件已進入司法程序」,但記者工會則普遍認為,停職決定實質上是「未審先判」,她本人更形容停職一事,是對她的「雙重懲罰」。
與記者割席 預示未來普遍場景
這件事特別令人扼腕,正因為它發生在香港電台。它既不是政府新聞處,也不是一個商業媒體,而是不少人認為是香港公民社會重要一環的公營廣播機構。在今日香港政治浪潮洶湧的時勢下,不少人擔心香港電台最終會「失守」,憂慮它會否屈從於政治壓力而放棄新聞工作追求報道真相的職志。無論對於港台的員工,還是愛戴港台的聽眾和觀眾,與其把港台看作一個媒體,不如說已經把港台視為朋友。
今次,這位曾經參與製作無數出色深入報道而令香港電台屢獲新聞界獎項的資深記者,卻因為忠於職守,做出廣受好評的深入報道而無辜地犯上官非。香港電台的管理層對這種專業精神,所給予的不單不是支援、協助,而是提早與之「割席」。這不單止自廢過去香港電台積累起的光環,也充滿了卡夫卡式的荒誕。
事實上,忠於報道新聞真相的記者被無限期停職,甚至不予續約的這件事,比起「查冊有罪」一事的重要性,實在不遑多讓,甚至更能說明香港今日沉淪的程度。因為它猶如一個癥兆,預示着一種未來的普遍場景。
舊友迴避 哈維爾的「不方便」
這種場景在哈維爾當上了捷克總統之後,在美國華盛頓大學發表的一次講話中提過。他說,過去有一段時間(指的是他政治蒙難的時期),他的朋友和故舊總會在街上避開他。他形容他自己可能成了這些朋友的一種「不方便」,因為,如果停下來和他交談,朋友可能會感到不得不為自己沒有同樣公然反抗而道歉,或者要作出辯解。而不走近他,就可以省卻這類不愉快的對話,也可避免了可能被警察注意到而惹來麻煩。對於這種「不方便」,最好避開為是。
哈維爾以成為了朋友們的「不方便」來自况,深刻地說明了在極權世界,要「活出真誠」其實並不容易。因為只要你被盯上,你不但要面對荒謬絕倫卻又陷阱處處、無所不在的法網,被誣陷「莫須有」的罪名,更有不斷要把你孤立起來的白眼。而有份參與把這些「異見者」孤立起來的不單是「政權」,也包括那些開始懂得「明哲保身」的朋友、故舊,甚至「曾經的戰友」。當他們在街上碰上那些仍在反抗的舊友,他們充滿着矛盾的心態,也感到無比尷尬。
作為一個公營傳媒,香港電台過去的確憑藉它旗下一班以追求新聞真相為職志的記者員工,享盡新聞界的美譽。今天,在政治壓力底下,管理層卻反臉不認人,只會空空洞洞的聲稱認同記者的工作。認同這些工作沒有問題,但對於廣大高喊過「撐港台」的「粉絲」來說,把正身受逼迫的員工停職,不啻是把「出了事」的同事視為一種「不方便」。
或非良知的不安 是人性大崩壞
哈維爾的那篇講話後來發表在《紐約書評》,題為〈後共產主義的噩夢〉。從前蘇聯放逐到美國的詩人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曾經撰文與哈維爾商榷,挑戰哈維爾的「不方便」論。他以自身的經歷來說明,人們會迴避犯上官非的異見者,其實可以有其他解釋。例如,他們可能根本就不認同這種唐吉訶德的行為,於是採取了幸災樂禍的態度,心裏或許在說「抵你死」;或者,他們會把你當作「美德對抗邪惡」的實驗品,但他們心底裏其實覺得這些英雄行為,根本就是高不可攀,於是敬而遠之。他懷疑哈維爾僅僅把這些白眼,描述為良知所帶來的不安,是否太過高估了人性?不過他也反過來自問,自己是否錯判了捷克人?
其實,布羅茨基之所以要爭議哈維爾的「不方便」論,是因為哈維爾嘗試以「不方便」作為隱喻,呼籲世界不要僅僅視東歐曾遭遇的共產主義(極權)經驗,以及視東歐在它瓦解後出現的新問題為一種「不方便」,而是要共同負責任地面對,才能找出解決危機的出路。但布羅茨基卻認為,以「共產主義」來概括這些苦難是誤導的,而且共產主義或後共產主義世界,也不僅是一個深宵的夢魘,因為箇中人類所經歷的,其實是一種人性的大崩壞,而不僅是一種政治制度從外強加的問題。
他認為,哈維爾一方面號召全球共同責任,但另一方面卻在言辭中把事情描述為東西方需要「互相了解」,實質上是在玩弄外交的修辭,但結果只能是輕易地為所謂「民主世界」把屬於全人類的邪惡「外在化」。他說,與其給這些新造的言辭迷障所惑,毋寧直接要求人類對自身的邪惡和脆弱作出反省。只是,這般直言無諱,可能並不適合作外交辭令。
邁向地獄 「不方便」紛至沓來
平情而論,哈維爾與布羅茨基根本上沒有真正的分歧,因為哈維爾從來都主張,「後極權」世界雖然可從東歐蘇聯的經驗首先被感受到,但其實它們只是預示了一種可堪憂慮的人類共同未來走向。布羅茨基不滿作為知識分子的哈維爾,當了總統之後卻未有在外交場合,揭露令人難堪的人性共同醜陋,其實是幫助哈維爾說出了自己還未盡言的地方。
證諸香港當下,在不斷沉淪下墮的歷史漩渦中,哪怕你只是持守堅執於找尋真相,敬業樂業的新聞工作者,都有時刻被封殺、被孤立的可能。那些白眼、冷待,甚至是落井下石的反應,無論是出自「抵你死」詛咒、源自「敬而遠之」的犬儒心態,還是面對「不方便」時的尷尬,其實都只不過是邁向地獄之路上的修羅百態,自然沒有哪個比哪個更不堪的分別。
「不方便」的員工,「不方便」的朋友……會紛至沓來。香港電台?……就算是南柯一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