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道德經》歷來有不同閱讀方式,有人視之為生活哲理,也有人把它看作管治之道。嶺南大學哲學系助理教授趙偉偉指,《道德經》與其他政治思想最明顯的差異在於它從不指出一條明確的路,對任何永恆或絕對的政治模範都保持距離。講得咁模糊,卻又弔詭地吸引人上下求索。承接上回談過聽落像是什麼都不用做,卻可被當成管治手段的「無為」,這次介紹典籍中另一個常被提起的政治概念——小國寡民。咦?香港都有七百多萬人口了,講下去是過時了嗎?
小國寡民是何境界?
《道德經》第八十章具體描述「小國寡民」的狀態。短短的一章,卻是學界針對「小國寡民」這概念提出爭議時最常各執一詞的理據。我們先來讀一下: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按陳鼓應《老子今註今譯及評介》,今譯作:國土狹小人民稀少。即使擁有各種兵器,卻並不使用;使人民重視死亡而不向遠方遷移。雖然有船隻車輛,卻沒有必要去乘坐;雖然有鎧甲武器,卻沒有機會去陳列。使人民回復到結繩記事的狀况。人民有甜美的飲食,美觀的衣服,安適的居所,歡樂的習俗。鄰國之間可以互相看得見,雞鳴狗吠的聲音可以互相聽得着,人民從生到死,互相不往來。
爭議一:是不現實的烏托邦?
上一課講「無為」,「小國寡民」與它實有相通之處。趙偉偉解釋,當一個國家幅員廣闊、人口繁盛,就必須有複雜的管理技巧和工具。他舉例說,只有兩、三人的組織可以口頭協商,但二萬人的組織沒訂明規則就好難搞。然而繁複的法令則違反了無為的主張。
韓非是其中一個質疑「小國寡民」不現實的人。他後來借用《道德經》的「無為」自行延伸發揮時,強調「法」的重要,認為不需明文法又可令社會穩定的狀態已是過去式,因為人口已實在太多了。《韓非子.五蠹》的這一段可視作對「小國寡民」的回應:「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實足食也;婦人不織,禽獸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養足,人民少而財有餘,故民不爭。是以厚賞不行,重罰不用而民自治。」韓非子指出以前即使不耕田、不織布也可不愁衣食,不用怎樣花力氣而供養依然充足,因當時民眾少而資源多,他甚至提出了「民自治」,與《道德經》「我無為,而民自化」的說法相呼應。然而此段接續:「今人有五子不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是以人民眾而貨財寡,事力勞而供養薄,故民爭,雖倍賞累罰而不免於亂。」他描述現况是當人有五個兒子,他們又各有五個兒子,三代同堂則共有二十五個子嗣,造成「人民眾而貨財寡」,資源不足則引致互相爭奪之亂象,韓非子認為「小國寡民」是再也不能回復的狀態。
不是最原始狀態
趙偉偉不認同視《道德經》「小國寡民」只是追懷原始狀態的解讀,指當中其實有展望的含意,因第八十章提到許多工具,「『什伯之器』有兩個解釋,一是用了這些東西後等同有十個甚至一百個人的力量。另一解釋是指武器,因為『什』和『伯』都是軍事單位。經文也見到有『舟輿』,即有船有車,也會有『甲兵』,說這些都不需要用了」。他反問,既然不需要用,這些東西是如何得來呢?「原始社會不會有這些工具,一定是發展到有社會,有組織,有分工才有這樣的技術進步。所以我的解讀是,『小國寡民』是由大國break down(分解)的結果」。經文雖沒直接說明「分解」的方法,但屢屢提出對禮和法的批判。趙偉偉認為盡可能在生活擺脫對禮俗和法律的依賴,或是其中一種《道德經》所認可實踐地方自治的方式。
爭議二:有沒有統治者?
美國學者John Clark在On Taoism and Politics一文開宗明義提出《道德經》是無政府主義的經典,分析《道德經》的非自我中心思想,如何完全將權威的運作淡化。《道德經》到底是否主張無政府自治,歷來多有討論。經文中「我無為,而民自化」提倡「我」的無為、「治大國如烹小鮮」雖沒提到主語為何,也始終暗示有個人去「治」這個大國,不同段落也有提及統治者與人民的關係應當如何。有趣的是,描述「小國寡民」的第八十章,只描述人民怎樣結繩吃喝穿衣,卻完全沒有提到統治者的位置。因此這一章歷來被一些無政府主義者引用發揮。
那如何解釋其他提到統治者的段落?趙偉偉指,除了以「不由一人所著」、「後來經歷過其他人增潤刪改」等成書背景解釋經文內部的差異,無政府主義者提出了以下兩種理解消弭矛盾:一種是類似自由主義者將國家看成無奈妥協,認為《道德經》中自治是最理想狀態,並不推崇有君主,沒辦法下才「袋住先」。另一種解釋是,所謂統治者是自然而然的領導,與時人理解的領導性質不同。趙偉偉嘗試以行山為例說明:假設五個人一起去行山,需要有人在前面開路,開始時沒協議由誰擔當這角色,輪流交替,但過了一段時間,他們都感覺到某個人開的路較易走,更願意跟隨他,是完全不帶強制的領導,「不道之道,『道可道非常道』的『道』加個『寸』,真正能領導你的領導不是一般人所想的領導,不會強調『我在領導你們了』」。
非無政府主義 仍有執法單位
持相反意見的人除了強調提到管治關係的段落,也提出了其他理據。美國學者Alex Feldt在Governing through the Dao: A Non-Anarchistic Interpretation of the Laozi指出,理解道家政治思想最好的方法是了解美國哲學家Robert Nozick的自由意志主義(libertarianism)。趙偉偉介紹,Robert Nozick在其著作《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指出,政府要最大程度地保障人的自由,納稅亦不可接受,因為將人民收入一部分轉移到庫房剝奪他們享用自己勞動的成果,是奴隸制的思想。Alex Feldt則認為,《道德經》支持的充其量是這種放任自由式的制度,但不是無政府主義,因為《道德經》提到軍隊、法庭和警察,「例如『常有司殺者殺』、『有德司契,無德司徹』,雖然沒指明法庭或警察,但有這樣的角色和單位」。
從「小國寡民」看現今社會
到了二十一世紀,仍然討論《道德經》小國寡民的主張是否已過時呢?趙偉偉提到典籍中「大制不割」這一句,說明「大國」很難不以明確的階級崗位和規條等硬方式管治,他認為可與「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一句對讀,除了不要發動戰爭或以法律制裁人的解讀,他認為還有個隱藏信息,「規則和標籤都是一種利器,都會割、傷害人,令人不可自然而然生活,必須依照你給予的階級崗位身分,將人原始的『樸』扭曲成你心中的模樣」。
延伸到現代,學界具體地討論「小國寡民」的「不割」與當下社會的關係,大致有以下三個方向:
1. 資本主義——對欲望欠缺警惕
資本主義講求效率,崇尚運用資源將利益最大化。趙偉偉指,《道德經》雖沒直接反對這理念,但資本主義在任何情况下都將「利益最大化」的絕對規條,肯定違反《道德經》認為任何方案都只能針對特定環境的主張。再者,資本主義對人的欲望永遠持樂觀態度,而《道德經》則對欲望非常警惕,例如經文中提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即不主張彰顯太多勾起人欲望的東西,否則民心就會不得安定。
2. 威權管治——反對壓迫 留空間讓人民發揮
《道德經》留白的思想體現於中國藝術,例如著名畫家齊白石畫蝦時不畫海水,卻能使觀者感覺蝦子在海中暢泳的姿態,留白也可延展到政治思想的解讀。趙偉偉指,《道德經》有許多段落都提到「虛」的概念和「淵」的意象,例如「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強調理想的執政者沒有自我。又如「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講到江海之所以為江海,因為它不排斥容納所有河流,不介意骯髒、處於屈辱狀態。作為社會狀態的象徵,趙偉偉認為《道德經》反對對個人思想與行動施以壓迫,主張留有空間讓人民發揮。
3.性別定型——負陰抱陽 放棄二元對立
趙偉偉指《道德經》反對任何領域的二元對立,「道常無名」和「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指出道沒有固定名字,而萬物的名稱即使已制定,需要適可而止,主張「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弊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事物之間互補和互相轉換。因此,社會上的性別定型和父權壓迫也有違《道德經》的立場。此外,它亦多強調陰柔力量的重要,對「陰」、「柔」、「弱」展現重視,例如「知其雄,守其雌」、「萬物負陰而抱陽」。
【楷書】
‧規範工整,每個字都要一樣大小。字型勻稱平衡。
‧唐朝歐陽詢的字獲譽為天下第一楷書,初學可以參考歐體的基本結構。華戈示範以歐體為基礎,摻入了顏體(顏真卿)的圓潤和王體(王羲之)捺筆敦厚的元素,感覺大器。
小竅門
不露鋒:
毛筆中鋒落筆後,要用側鋒「壓一壓」,不能露鋒(即尖端)疏氣。
平衡:
從筆畫少的字開始練習,例如這次的「大」和「不」,首先練習維持左右水平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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