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結束了大埔碗窰村之旅,我們在回程路上途徑大埔富善街,一街如鯽行人穿插於黃昏的叫賣聲中,趕忙地為晚上碗盤蒐羅吃食。墟市滿足生活所需,它們的形成是地區昌盛發展的起點,各處的聚居也各有因由。這期開始,我們暫從鄉郊村落轉身,前行到各區墟市之中,撿拾零散的遺蹟,探尋它們昔日的面貌與發展軌迹。先從大埔區起步,由老街坊、社交平台專頁「大埔老照片」版主的朱森帶路。
壟斷舊墟
天后宮坐落於汀角路旁,人煙疏落,偶見一兩婦人在廟外空地緊執手上的線香舉到額前念念有詞。樹葉掉落的聲音都幾乎要被聽到了,實在難以想像這曾是盛極一時的墟市。走進天后宮,內有一個巨大銅鐘,鐘面鑄刻文字模糊,隱約能辨出「天妃」二字。廟宇推測建於康熙年間──那個遙遠得天后還未升格為后的年代,今天已不見蹤影的鄧孝子祠也建於附近。據聞當年鄧氏以主持墟市的收入維持香火,後來卻壟斷墟市運作,大埔「七約」鄉親終與文、馬村民在今天的富善街一帶籌建「太和市」新墟。這段歷史雖在今天空寂的舊墟直街無法撿獲任何線索,但在當天稍後路程,我們穿越一整條擺賣新鮮蔬果的富善街,出神注視小販在路中心把一整盤花生鳥結糖小心敲碎分裝、把油鴨腿層層疊起過後,在街道初端的井頭外發現的一塊石碑上,卻是記載得清清楚楚。
義塚與高腳樓祠堂
消失了的,除了鄧孝子祠,朱森說起馬氏在落戶上一趟我們同遊的碗窰村前,曾在舊墟買地建築的祠堂。它的座向非常特別,不向海可能是為了避開颱風正面衝擊,卻也恰巧面朝大埔頭的敬羅家塾,引起新舊墟問題「唔妥」鄧氏的遐思。祠堂是別致的高腳樓,設計其實隱藏着一段悲慘歷史。在朱森引路下,我們步行到不遠的營盤下村右側山坡,村屋後方有一個據說是全港面積最大的義塚,萬安墳身像個張開雙臂的巨大擁抱,星星點點的野花長滿墳前。旁邊碑誌記載,大埔頭鄧氏賢達目睹一戰後屍骸遍野,慘不忍睹,故向政府申請撥地安葬。及至一九三七年發生九二大風災,區內逾千人被水淹歿,鄧氏再出錢出力,將無人領葬的屍首集中安葬於萬安墳內。朱森說,馬氏祠堂正正建於災後的一九三八年,高腳樓式的設計是災後的沉痛反思。
廣福橋臨河食肆的餛飩麵
經過歷史悠久、紅牆斑駁的省躬草堂,我們從廣福橋走到林村河對岸。廣福橋的變遷見證大埔的發展,從解決鄉民須以橫水渡過河不便的石板行人橋,到擔當新界東部主要幹線的兩線行車交通橋……邊走邊說,我們走到了橋末,朱森帶我們到單車道旁,指着刻在橋墩上「1957」的年份解說,那一年重修成四線雙向行車的跨河大橋。到一九八○年代大埔逐漸發展成新市鎮,寶鄉街另建了行車天橋,廣福橋就被拆除了,保留下來的石欄杆和橋躉被移放原址旁。我們剛才走的是後建的行人橋,雖然保留原名,朱森說若仔細留意,位置其實稍有偏差,不再貫穿被河道斷開兩邊的廣福道了。我們沿河邊寬闊的行人路走,朱森憶起這北盛街以前的繁華光景,教我們想像,腳下的這一整段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是一整排三十幾間的吊腳樓臨河食肆,可以吃粥吃飯,有大牌檔也有餛飩麵店。當中的恆香園最叫他回味,「食菠蘿冰!係老竇帶嚟先有得食!」可以邊吃邊欣賞今天被嘲笑為「大坑渠」的河景,卻在一九七○年代被全數拆卸。
新墟建立後,富善街、崇德街和安富道一帶有各式農產品擺賣。富善街末的空地是曾經的「車坪」,墟期期間停放來自各方的木頭車與自行車,今天卻泊滿來街市買餸的私家車。與朱森走經仁興街口的一座高樓,他抬頭指說那曾是「恆昌米機」的所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新界農民大部分都種植稻米,出售米舖之前,會帶到這些米機站打磨成白米。勞動過後,或會在臨河食肆飽餐一頓,與跟爸爸牽着手來吃菠蘿冰的小朱森擦肩而過。
文、圖˙潘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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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故:大步頭‧大步墟
大埔,在古籍上稱為「大步」。據1930年代的文章說,昔日該地為大森林,人迹罕至,行者需大步而過,故名。在文獻中,早在千年的南漢,沿至元、明期間,大步海曾是廣東重要的珍珠產地。
從宋明開始,大埔與林村谷一帶已有聚落形成,從事漁農樵獵和燒製陶瓷。其中古名「大步頭」的大埔頭,在16世紀編的《粵大記》廣東沿海圖,已記載下來了。
清初大埔對外交通發展起來,水路有往來沙田瀝源及烏溪沙;陸路古道貫通九龍,古籍記載了有往來元朗的觀音逕、通九龍的大步逕、通荃灣的城門坳。在大埔的運頭角,據說便是過去水路運輸碗窰生產的陶瓷「運頭」而名。
清初香港三墟場之一
在元末明初,宋朝皇姑後人的鄧族,從龍躍頭遷到大埔頭,並成為當地最強盛的族群,鄧氏族人在清朝康熙十一年(1672年)向新安縣衙的申請獲批,在明朝建立的鄧孝子祠側懇承稅地,開設大步墟,使之成為清初香港三墟場之一。由於貿易紛爭,嘉慶年間,泰亨鄉文氏,打算在墟場附近另設商舖,在遭到鄧族阻攔下,雙方告上縣衙,也未能解決。直至光緒十八年(1892年)始裁定大步墟為鄧氏稅地,別族不能建舖,並勒石於天后廟內,結束這個持續多年的官司。
其實在訴訟期間,泰亨文氏已與附近的翕和、林村、集和、汀角、樟樹灘及粉嶺各鄉結盟,籌組大埔七約,謀劃在遠離大埔墟的林村河南岸,另建太和市。也在官司結束之時,他們宣告成立新的和公平交易的「太和市」。為了完善鄉約間的交通,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橫跨林村河的「廣福橋」建成,自此太和市成為大埔一個新興和繁盛的市場。
文˙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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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圈:豐饒之海大埔生
大埗海今稱吐露港古,俗寫大步/埔海,是生態寶庫。城門河、林村河、大埔河、橫涌石澗、大水坑等幾大水系,把八仙嶺、橫嶺、大帽山、馬鞍山諸山系礦物及生物養分,源源注入,滋養浮游生物、水草海藻、沿岸紅樹;眾高山形成屏障,使內海少受風浪侵襲;凡此種種,造就生物多樣化甚至自行演化條件,海裏水邊盛產各種水生動物,直到數年前,雖然在溪水被截、填海、農業工業化污染數十年,在內海一處小小的龍尾灘,竟發現稀有的海馬、海牛、大螻蛄蝦,錄得三百多品種,可惜附近要建沙灘,所以沒有了。可想而知,在以前原生境狀態下,大步海的生物品種,會是這數字的數十以至數百倍。
1990年前,吐露港一帶有很多鱟(馬蹄蟹)。鱟的血液是極佳的細菌指示劑,可惜有公司大量收購鱟血製造指示劑後,鱟在吐露港絕迹了。
翻車魚、綠蠵龜不復見
中文大學伍澤賡博士指1980年代前大步海珊瑚覆蓋率達到70%,而今日大家欣賞珊瑚勝地海下灣,在2016年只錄得9.3%的覆蓋率。可惜污水處理系統在1990年代建成後,珊瑚沒有復生。
我兒時70年代由九龍搬入新界,坐車經過元洲仔海堤,見很多人在路邊曬大塊黑色海產,氣味濃烈,應是昆布。可惜被清拆填海後昆布和元洲仔漁戶都沒有了。
據邱東《新界風物與民情》(1992年),元洲仔漁民在大步海淺海以網罟圍捕黃魚(Larimichthys crocea)、油力(頸斑項鰏Nuchequula spp.)、池仔(藍圓鰺Decapterus maruadsi)、青鱗(Herklotsichthys punctatus)及蝦類,深釣可得三四十斤一條鰻鱔或赤鱲;1960年代有漁民網到一尾大怪魚,引來居民圍觀,報紙刊載,原來是翻車魚;我聽前輩說過在這裏見過綠蠵龜,很可能在汀角或烏溪沙灘挖洞生蛋。葉靈鳳曾提及「香港是以出產美人魚著名」,岩井俊二《華萊士人魚》提及,華萊士在1913年發表《香港人魚錄》記載1884香港漁夫捕獲一條人魚,賣給九龍某雜技團表演。儒艮喜歡棲息在平靜多水草泥底淺海,而且香港的確曾在其分佈帶內,在香港莫有比大步海更適合的棲地了。可惜現在大步海只有泥鯭魚,美人釣魚更罕見。最後一隻回南丫島深灣產卵的綠蠵龜已有十多年沒回來。
葬身海底的採珠者
大步海有鴉螺,分泌珍珠質包圍入侵異物成珍珠,此地因名媚珠池,為小量貢品產地載於菁史,最早見於隋唐(581至907年),至963年南漢劉鋹派三千軍人監迫百姓徒潛採珠,比唐宋在屯門駐二千軍還多。有專家指「媚珠池」中的「媚」,實是粵語「汆」(音「味」),粵語「汆水」即今日之潛水。宋曾暫停採珠,至元明再採至盡,才遷往合浦。此間採珠者很多葬身不測海底。有人指大埔水上人子女男稱「珠兒」,女喚「珠娘」、「珠女」,世代相傳,就是源於這段歷史。
朱森前輩在大埔滘與大埔道之間山坡發現復修墓碑,上刻「漢顯考諱廷珠/妣劉氏陳大君公/母之墓」,他指當中之「漢」,若解釋為「南漢」,墓主便是奉劉鋹命採珠之人,葬於媚川都後山,也合情合理。
大埔滘碼頭 唯一大埗
媚川都便是珍珠生產工場。所招攬者,在南漢時是三千軍人及八百採珠人;在明孝宗朱祐樘時,是船家及採工八千,而駱克1898年調查全新界人口,不過二萬。這四至八千人很可能由惠州、海陸豐、汕尾一帶經水路而來,他們都有糧餉,起居飲食不可能完全輸入,無論由土人供應抑或自給,都刺激本地生產與消費,而促進地區經濟,說興旺比莞城或南頭城不遑多讓,也不一定是妄語。媚川都因此與惠州、海陸豐、汕尾一帶建立遠程大眾運輸航線。亥此線須用大船,大船須泊大碼頭,大步海西岸盡是淺灘,只有大埔滘水較深,相對於區內只可泊舢舨之小埗,大埔滘碼頭就是唯一的大埗。以此為中心擴展成全區名稱,以北之大埗頭,以南之大埗尾,劃出範圍;在媚川都成為三四千人聚落後一百年,鄧符協才來到錦田落腳,建成一兩間屋子,犁出一兩畝稻田。
由此觀之,大埔一名,源於要大步走過森林以避猛獸毒蟲,便是不識豐饒之海的後來者向不識字、對歷史無知的更後來者之戲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