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與掙扎 莫失莫忘 《午睡》來回看火紅年代

文章日期:2021年01月22日

【明報專訊】50年前,火紅年代,大批年輕人滿懷理想走上街頭,分為國粹派、社會派及托派等,投入論政。步入1980年代,學運銷聲匿迹,餘下鬱悶的人,承受社運低潮的困頓與空虛……以這段歷史為背景,陳炳釗寫成《午睡》,道出改變社會要面對的理想與掙扎。若當下政治氛圍太過鬱悶,不妨看前人的故事,不是懷舊,陳炳釗在對白中寫,是要莫失莫忘。

前進進戲劇工作坊製作的《午睡》,在2016年首演,原定2020年末及2021年初,先後在香港文化中心及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重演,因疫情改為網上直播現場演出(共3場),並於1月11日完成直播,2月下旬會推出導演剪輯版,屆時再公開發售門票。此劇由陳炳釗擔任編劇及導演,首演時劇本獲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劇本,以及IATC(HK)劇評人獎年度劇本/編劇獎。

其實劇本初稿早在1985年寫成,後束之高閣。2014年,陳炳釗改編作家也斯的《後殖民食物與愛情》,以輕鬆手法回顧香港歷史,當時陳炳釗就想繼續做香港歷史系列,適逢雨傘運動,陳炳釗見證社會和年輕人情緒起落,又做不成原定的改編劇,就重寫《午睡》。至於重演,2019年4月,陳炳釗原本正構思有關街道的作品,經常「行街」,到6月反修例運動爆發,見證街道景觀的改變,他想回應此觀察及社會事件,但籌備的作品不適宜如此修改,就潤飾《午睡》劇本,計劃2020年末重演。

無論此劇的製作過程,抑或故事內容,都離不開社會運動這議題。《午睡》的故事,以阿昊和阿曦兩兄弟為主軸,兩人曾參與社運,後來哥哥阿昊成為電影編劇;弟弟阿曦到歐洲流浪,回港後他發覺香港進入經濟起飛的繁華盛世,哥哥把學生運動拋諸腦後,阿曦不知如何自處。後來阿昊說要寫新劇本,是關於兩人的祖母,從祖母講香港歷史,阿曦幫忙寫劇本的過程,兩人發生爭執……

社運結束後 如何面對生活?

《午睡》的故事設定為1984年,是火紅年代之後。翻查香港著名文化研究學者羅永生的論文,火紅年代所涵蓋的時間,是1969年到1982年,在六七暴動的兩年後、中英雙方就香港前途問題談判前。當時沒有大型社會動盪,卻是土生土長的年輕人熱心投入學運,擁抱激進思潮的年代,當時的年輕人命名那段時間為火紅年代。

陳炳釗說,自己是「摱車邊」,趕上了火紅年代。他中學的時候,曾經「被組織」,去參與展覽、講座、學習班等,當時要看《大公報》和《文匯報》的社論,要讀恩格斯(德國哲學家,馬克思主義的創始人之一)的著作。之後他見證學運的「路線之爭」,當時派別包括國粹派、社會派、托派及無政府主義者,不同派別對香港未來路線有不同想法。當毛澤東逝世,中國政府否定文革,四人幫倒台,國粹派的勢力也隨之消散。不過故事的主角,不是國粹派,而是最邊緣的托派及無政府主義者,寫劇本時,陳炳釗也參考和訪問了昔日的托派及無政府主義者,如《70年代雙週刊》創辦人莫昭如等。

陳炳釗在首演的場刊寫道,1985年創作時,「一心只想宣泄一下成長中的挫敗感,以及在學運退潮時自己曾經經歷過的被遺棄和被背叛的感覺」。今次訪問,他說重演時聚焦的主題又有點不同︰「經歷社運失敗之後,要在生活中找出路,那個現實的難處,可能比(面對)社運結束更難。」人物在劇中的命題,都是如何面對生活。

社運後的絕望與成長

社運後,其中一個角色阿圖避世,研究靈性、夢境等心靈活動。飾演阿圖的黃衍仁,曾經也是社運的活躍分子。在反高鐵運動中,示威者曾發起五區苦行,黃衍仁是6個全程參與的示威者之一。黃衍仁覺得自己的處境與阿圖不太相同,因為阿圖在社運低潮時,香港正值經濟起飛,商業上、文化上有很多的機會,但自己面對社運低潮時,覺得香港的文化、經濟上沒有太多出路,應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不過回望社運,有一點,他和阿圖很像︰「阿圖有句對白,類似『以前我們覺得很重要的爭拗,其實就好像宇宙大爆炸的微塵』……不是當時的爭拗沒有意思,而是世界變得很快。如果你現在沒有質疑5年前自己的幼嫩,其實你沒有成長過。」對於黃衍仁而言,前人社運的經驗,反而讓他明白追求社會變革,困頓與受苦是必然的,所以不會太容易感到絕望和無力。陳炳釗笑言,黃衍仁的氣質跟阿圖有點相似。他不是覺得黃衍仁在社運中「退後」了,重點是「退後」的人比較能體貼他人,不會太自我中心,在劇中阿圖和女主角阿花,就負責緩和哥哥和弟弟的衝突。

望以藝術 完成革命理想

哥哥和弟弟的爭拗,也可以說是理想和現實的掙扎,這點剛好呼應梁天尺在兩次演出時的個人經歷。梁天尺在2016和2021的兩次演出中,分別飾演弟弟阿曦和哥哥阿昊,弟弟阿曦依然抱持理想主義,哥哥阿昊卻要走入建制。梁天尺說,2016年演出阿曦一角時,跟阿曦一樣剛從歐洲遊歷回港,他能理解阿曦的信念,他想像阿曦在歐洲參與國際無政府主義大會,相信憑激情可改變世界,就像他當時也會憧憬回港後如何發展自己的演藝事業。

現時梁天尺在演藝圈工作了一段時間,他會問自己,在表演上想追求什麼?表演在社會上有什麼作用?表演不再只是興趣。他飾演阿昊時,會明白他想要更富足的生活,自己也會思索,如何經營演藝事業才可有更多收入。梁天尺提到,阿昊在劇中反覆提到「要走入大富豪思考」,大富豪是1983年12月在尖東開幕的豪華夜總會,阿昊是在告訴自己,要考慮現實;也是要思考,在吶喊理想外,有什麼其他可能。

再進一步理解兄弟的爭拗,可以讀劇中一句對白,阿昊說︰「一種藝術的復仇,一個無法動彈的軀殼,通過想像,向外部世界作出反抗。」阿曦卻說自己不想復仇。其實阿昊說要進入大富豪,也希望透過藝術,去完成未竟的革命理想;弟弟執著理想,卻沉溺痛苦。以前梁天尺也像阿曦,不解哥哥反抗的能量何時消失;做阿哥時,反而明白,他覺得弟弟未到接受現實的時候,只好把話藏在心中,也會羨慕弟弟單純的欲望,想改變世界。不少人回望當年,會埋怨當時的人為何不多走一步;做過兩個角色,從劇作感受過不同年代的梁天尺,能體諒不同階段的人,在不同處境有自己的考慮。

穿梭過去現在 學懂體諒他人苦難

訪問尾聲,陳炳釗笑言︰「其實我在社運入面都見到好多兄弟,我覺得這件事可以無止境地寫下去。」看劇後,曾參與社運的朋友向記者分享,會從故事中的人物,聯想到身邊的朋友。黃衍仁說自己在2016年,作為觀眾看劇時,也有聯想;但陳炳釗也聽過些回應,觀眾在看劇後感憤怒,覺得是一個年紀大的人隔岸觀火,不體諒社運的挫敗,在傷口上灑鹽。藝術不是政治口號,作品能深刻地刻劃人物,應可重現人性的複雜與曖昧,激起觀眾的情緒。黃衍仁和陳炳釗都認為,藝術不應過於簡化現實,應多捕捉真實的面向。2021年,他們也想知道這些觀眾如果看了重演,感覺如何。

陳炳釗和劇中的阿昊一樣,藉虛構故事寫香港歷史。他們講的是過去,立足的是現在,並穿梭於兩者間。陳炳釗覺得如此穿梭是重要的,而整體上,香港文化沒有足夠力量回顧歷史,因為太多事情逼文化創作人專注在當下。他在消費文化中,或有深度的文化探索,也有同樣觀察。他想到,若能藉作品《午睡》,「拉鬆」過去與現在的兩個時間點,讓觀眾有來回看事物的方法和過程,他覺得是重要的。他在兩次社運後,這份使命感尤深。在鬱悶的當下退後一點,從前人身上學習,能記住改革理想的初衷;穿梭過去現在,可以學懂體諒他人苦難。相信這就是陳炳釗在劇中所寫的,「莫失莫忘」。

●《午睡》導演剪輯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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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筱雯

編輯:蔡曉彤

美術:張欲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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