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一星期內港府先後圍封佐敦、油麻地與北角東發大廈作強制檢測,但最終找到的確診個案與勞師動眾的程度似乎並不相稱,更引來「勞民傷財」及「擾民」等批評。而每次封區前夕,傳媒都拍攝到受限區域內居民提前拖篋離開的景象,更引發將病毒帶到其他地區的憂慮。再者,大家深明只檢測一次其實難以確保居民沒有中招,能否達到「小區清零」的初心同樣成疑。
特首林鄭月娥預告已物色數個強制檢測「指定區域」,「突襲式」封區相信陸續有來,但在汲取失敗經驗再出發前,或者可以審視一下至今為止的措施成效,及其他國家的封城經驗,以評定封區可以如何做、是否應該做,又或者係咪要快啲做?
一、研究顯示限聚最有效
縱觀全球,封城或封區(lockdown)的意思是要求市民留在家中隔離,避免傳染和感染病毒。例如新加坡在去年4月封鎖兩個爆疫宿舍,要求兩萬名外勞留在宿舍隔離14天。
不過,公共衛生研究社召集人陳盈引述最新研究報告顯示,全球防止新冠肺炎疫情的最有效方式是避免人群聚集、減少大型聚會,簡單來說即是限聚令。「如果已經實施了限聚措施,研究顯示你再額外阻止人們有跨區活動(即封區或封城),其實是未必好明顯地減少到病毒傳播風險。」
德國勞動經濟研究所和盧森堡大學經濟及管理系在今年1月21日發表研究報告(https://go.nature.com/36t5kVA),分析了全球175個地區或國家推行非醫學干預防止新冠肺炎疫情方法的成效。結果顯示最有效的4項防疫方法包括取消公共活動、限制私人聚會、關閉學校和工作場所,在這4項政策實施後約一星期,各地平均新冠肺炎新增確診數字顯著下跌。不過在實施以上限聚措施之後,進一步要求市民禁足留家和限制區內流動對於降低確診數字幾乎完全無效。
公共衛生研究社成員衛三木提到,中國和歐洲國家主要都是在約去年3月爆發第一波疫情時封城,因為當時各國對於新冠肺炎了解不多,亦憂慮醫療系統未能負荷和缺乏防護裝備而封城,這些情况下乃無可厚非。
二、封數小時了事 兩頭不到岸
不過,香港的封區只是務求為所有受限區域居民作強制檢測。特首林鄭月娥在1月23日佐敦封區時曾以英文表示,佐敦封區行動稱為restriction-testing declaration,而非lockdown,和外國禁止市民在一段時間內不能出門的封城措施不同,佐敦封區只是為了強制檢測。
陳盈說封區只為強制檢測亦不是不行,新西蘭亦試過一次,但當時用了14天,其間要求市民檢測多次。去年8月11日,新西蘭經過了102天沒有錄得社區感染個案後,在單日錄得4宗新增本地確診個案,政府於是宣布午夜起將奧克蘭警報級別系統調高至3級(4級是最高級別),市民必須留家3日,目的為找尋隱形病人,措施最後延長至14天,而新西蘭其他地方警報級別亦提升到2級。
她質疑香港封區只有數小時,而且「只撩一次鼻」了事,兩頭不到岸,「如果封區是為了隔離檢疫,你不應該封如此短時間;想找隱形病人又不應該只驗一次,而再加上突襲式封區嚇到居民四散」。新冠肺炎潛伏期約14天,如在潛伏期內做病毒採樣,病毒含量濃度或不足以被偵測,造成假陰性,因此萬全的檢測方法是在14天內至少做兩次檢測。
盲目「清零」未合乎效益
衛三木亦質疑,要市民配合強制檢測,是否有必要封區。「例如藍田麗港城(第5座)沒有封區,但都有600人接受檢測,而那一座就只有六百幾七百人住,換句話說你封區的效果是不是真的做到全區檢測呢?」政府封鎖佐敦期間,受限區域內家訪約3650戶,其中有473戶沒應門,佔戶數超過一成,其後政府表示有超過200名居民未有強檢。
此外,他們認為封區為了達到該區清零的目的不切實際,「坦白說新冠肺炎是傳染力非常之高的病,但死亡率未必真的很高。很多國家都是維持一種不要大規模爆發、維持在一個較低流行狀况,預期等到全部人注射疫苗、產生群體免疫效果才迎來疫情終結。因此,在香港醫療系統未爆煲之前,盲目清零未必是合乎效益和理性的目標」。
三、訂準則 事前公布減恐慌
港府在圍封佐敦、油麻地與東發大廈的同時,深水埗和九龍城都同樣連環爆疫,卻未有封區。到底政府封區的準則是什麼?全球又有沒有客觀準則可供參考?
有約300萬人口的英國威爾斯,提升到第4級最高警報級別的關鍵指標包括過去7天每10萬人有300宗或以上確診個案,即陽性比率0.3%或以上。國立台灣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前院長詹長權亦曾經提議,如果台灣R0值(基本繁殖率,即一個患者平均會傳染給多少人,讀音為R-naught)達到1.7,就必須封鎖約300多平方公里土地,即超過整個台北市。
陳盈亦指R0是公共衛生學上衡量一個地區有沒有爆發傳染病的常用指標,傳統上R0大過1,代表當區出現爆發,亦有人會以R0大過2定義為「大流行」,但她強調這個定義沒有強大支持根據,不能隨便應用於香港,亦要視乎各國市民會不會跨區上班、居住距離等因素。
中大醫學院賽馬會公共衛生及基層醫療學院助理教授郭健安亦指出,香港人煙稠密,早在第一波疫情爆發之初R0已突破1.7,而且,他認為封區準則並不需要使用很高深的數學模型,他舉例可以是比較當區不同時段的累積確診數字,只要呈現一定的上升趨勢就馬上行動,關鍵在於政府需要事前訂下基線,並讓市民知道。
陳盈亦認為封區準則並不一定需要用確實數字,重點在於政府必須事前告知市民封區的方法和可能面對的處境,減低公眾恐慌。例如新西蘭政府在去年3月已公布4級警報級別系統,亦只是大致地說明第1級代表有零星輸入個案、第2級是國內出現有限度社區傳播、第3級是出現多條社區傳播鏈、第4級代表疫情可能失控,「新西蘭的指引是利用好簡單的英文和全國市民說清楚在不同級別政府會做什麼,市民又會遭受什麼。人們知道,哦,在第3級封城時不代表變成死城,不會因此沒有食物,只是純粹表示我們要留在家中,每個家庭只有一人可以外出買日用品」。
四、「突襲式」造成反效果
因此,陳盈認為香港封區的問題不在於是否突襲式,而是政府至今仍沒有清楚說明封區後市民的安排,引致區內市民連可不可以出門口丟垃圾、要不要下樓買飯盒都感到疑惑,而這種恐慌更令人夤夜潛逃,反倒沒法達到政府務求做到全區檢測的封區目標。
「讀書時公共衛生學的本質其實和政治學有少少相似,即是如果你要人們一齊抗疫,就必然要和社區的人溝通。」在社區推行每一項公共衛生措施,首先都要成立顧問團隊做風險評估,內有公共衛生專家、微生物學家、傳媒相關人士及當區區議員,「封佐敦理應要同時包括少數族裔的宗教領導,否則說服不到群眾。政府透過和不同持份者溝通,得出該區的需求列表,排序哪一方面需要優先處理,才可以知道食物包中不止有午餐肉、在物流上如何令每家人不需要堆積垃圾48小時、要不要補貼散工工人的薪金」。
政府祭出的理由是新冠肺炎疫情蔓延速度快,要把握時機行事,沒時間兼顧各方面做到滴水不漏。但郭健安說雖然香港因為疫情封區罕見,但亦有例子,例如2003年SARS封鎖淘大花園E座10天、2009年因豬流感封鎖灣仔維景酒店(現名為灣仔睿景酒店)7天,不相信政府完全沒有經驗處理封區。
陳盈則說今次封區出現的社區配套問題突顯抗疫以來市民和政府間的互不信任,「老實說作為一個公共衛生的人,我有下載和嘗試運用政府之前的安心出行,但發現民間都未必願意回應,並不是太多地方能夠使用。這種溝通不暢就是回到政府和人民間的不信任,遺禍的就是當政府要做防疫政策時都不願意和市民解釋太多,恐怕市民更加不服從,累積成現在封區的情况」。郭健安亦說要令封區更有成效,坦白說就是要善用香港安心出行,如像中國有內地健康碼可以全盤掌握患者行蹤,而他亦研究過亞洲大部分地區,越南、韓國等地都有使用類似數碼行蹤追蹤系統。
衛三木則補充指,政府今次封區使用的字眼令公眾極不舒服,「例如『突襲式』,為何封區要用襲,襲擊這個字眼?而且林鄭說『物色一些不同區域』去封區,但應該不是物色,而是情况有需要下封區。政府要留意公共衛生中health communication是非常重要,要十分留意用字」。如果政府繼續不事前說明封區安排,就貿然突襲式封區,或會令市民恐慌得更加不願意披露自己的居所,對防疫反而造成反效果。
五、需設事後審視機制
封區怎樣才算成功?政府在首次圍封佐敦後,檢測了逾7000人,找出13個確診個案,陽性比率0.17%,政府認為行動成功。而第二次圍封油麻地為逾300人檢測,揪出1個確診個案,陽性比例0.3%,政府亦說成功。衛三木直言政府隨意定義封區成效是「數字遊戲」,亦回到最根本的問題,是政府應在行動之前公開說明封區的目的和定義成效,而且需要設有事後審視機制,決定下次還應否使用封區方法強檢。
陳盈指要衡量一個防疫公共衛生政策的成效,客觀計算方法是計算為一名市民染病後所喪失的生產力,和為了防止這名市民染疫所投放的資源,包括封區令市民無法工作兩天、使用的醫護、物資包成本等。「你會想像到之前盲目地進行全港性自願檢測是不值得,因為你投入了好多人力資源,但3星期找到的確診個案數量,所節省的生產力不是太多。」而另一個較常衡量措施成效的方法,是和其他檢疫特定群組的陽性比率作比較。例如私家醫生轉介有病徵市民作「須檢必檢」的檢測成效率較高,自這波疫情,從8萬多個轉介個案中找出515宗陽性,比率達0.64%。
六、何不沿用慣常做法?
陳盈認為既然人口流動和傳播鏈成正相關,即人口流動得愈多,傳染風險就愈高,在封區之前,政府理應繼續大力推行企業在家工作安排。她又提出可以參考台灣曾經提出、但因疫情受控而沒有實施的跨區點對點交通安排,「封區不是只封幾棟樓宇,而是按照人們跨區上班比較常連接的數個地區,一個個鄰舍(neighborhood)地封鎖。措施目的不在限制人們禁足於同一地方,而是想減少跨區傳染風險。如果政府能夠說清楚目的,就可以有相對政策配合」。
衛三木認為,既然封區與以往其他檢測措施的成效差不多,其實可以繼續沿用行之有效的慣常做法,即集中堵塞漏洞,例如老人院出現爆發就集中檢測院舍,或今次佐敦、油麻地舊區數棟大廈特別多確診個案,即全棟撤離、送往隔離營檢疫,而非以藥石亂投的方式封區強檢。「香港一路以來採取的方式都是在醫療系統爆煲前行動,我見不到此刻醫療系統出現危機,所以會問為何有沿用的做法不做,而去用一個新的更加激進的方法(封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