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元宵:柳梢頭,黃昏後 接續春意的狂歡夜

文章日期:2021年02月14日

【明報專訊】編按:新春既至,元宵不遠矣,先祝願天下有情人和睦相處。是日初三赤口,亦為西方華倫泰日,倘若情侶小有爭執,不妨趁元夕佳節之前,讀讀好詩好詞,屆時燈前月下,重拾舊好。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這是歐陽修著名的《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相約佳人賞燈談情。如今又是元夜,燈月依舊,佳人何處?獨留淚人!真有「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之嘆。

有一說此詞為南宋女詞人朱淑真之作。明代楊慎批評:「詞則佳矣,豈良人家婦所宜邪?」直指朱淑真不守婦道,竟寫出如此露骨的艷詞。南宋初年,曾慥編《樂府雅詞》,在序中說:「歐公一代儒宗,風流自命,詞章窈渺,世所矜式。當時小人或作艷曲,謬為公詞,悉刪除。」歐陽修曾在朝為相,道德文章向為人景仰,堪稱一代儒者,但就不會作艷詞嗎?曾慥雖認為有小人作「艷曲」陷歐陽修於不義,並為他刪去,但此詞收錄於《樂府雅詞》內,曾慥更標示作者為歐陽修。所謂「詩莊詞媚」,作為古文大家的歐陽修,詩文如何載道明道,詞還是可以婉媚的。楊慎可能罵錯人,而且顯得古板無趣。

衣香鬢影的古代狂歡夜

農曆正月十五是元宵節,也稱上元節或元夕,是中國傳統的狂歡節。古代青年男女在這節日以賞月觀燈為名結識異性,故現代人稱之為「中國情人節」。唐初蘇味道的《正月十五夜》:「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遊妓皆穠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在這一夜,火樹銀花,燈光璀璨。城門前跨過護城河的橋也開了鎖,遊人如潮,追逐着月亮。有的騎馬走過,塵土暗揚。歌妓們濃妝艷抹,結伴而遊,更唱起《梅花落》。今晚負責京城治安的執金吾下令取消宵禁,眾人已準備通宵達旦狂歡,請報時的銅壺滴漏不要催趕人們回家。

張蕭遠的《觀燈》也描述了這夜的盛况:「十萬人家火燭光,門門開處見紅妝。歌鐘喧夜更漏暗,羅綺滿街塵土香。星宿別從天畔出,蓮花不向水中芳。寶釵驟馬多遺落,依舊明朝在路傍。」是夜萬家燈火,女士們皆化好紅妝,抹上香水,身披羅綺。大街小巷皆是結伴夜遊的民眾。歌樂的喧鬧聲徹夜迴蕩,使報時的滴漏聲也顯得微弱。放光的燈籠有如天上的星宿,萬里鋪開,直至天邊。元宵特有的紅蓮燈不在水中開放,而是隨處可見。仕女們騎馬遊玩,樂而忘形,頭上的髮釵掉在路旁也沒有發覺,直至天明仍在原處。

據劉肅的《大唐新語》對唐中宗神龍年間長安城元宵夜的描述,是夜「盛飾燈影之會,金吾弛禁,特許夜行」。無論是貴族戚屬還是下隸工賈,無不外出夜遊。路上車馬喧闐,人不得顧。而《舊唐書》則有一段有趣的記載:「景龍四年上元夜,放宮女數千人看燈,因此多有亡逸者。」在這宵禁暫停、禮教暫撤的元夜,女士們暫免「三步不出閨門」的禁錮,以賞月觀燈為名放縱狂歡,借機結識異性,追求個人幸福。宮女們竟藉此逃逸宮禁,找尋自由。

情愫就在結緣這晚萌芽

不少愛情故事就是在元夕這天發生的。例如流行於泉州、潮州一帶的《荔鏡記》戲曲,主角陳三、五娘便是在此夜結緣,雖經多番考驗,有情人終成眷屬。又如《蕙畝拾英集》記載張生在元宵夜路過慈孝寺,結識一太尉的偏室李氏娘,最後二人私奔,追求幸福。呂渭老《驀山溪》詞云:「元宵燈火,月淡遊人可。攜手步長廊,又說道,傾心向我。」在朦朧的月色之下,燈火明滅,是傾吐綿綿情話的最佳時節。《大宋宣和遺事》載年輕男女「肩兒廝挨,手兒廝把」,僅在端門一處「少也是有五千來對」。

晁沖之《傳言玉女》:「一夜東風,吹散柳梢殘雪。御樓煙暖,正鰲山對結。簫鼓向晚,鳳輦初歸宮闕。千門燈火,九街風月。繡閣人人,乍嬉游,困又歇。笑勻妝面,把朱簾半揭。嬌波向人,手捻玉梅低說。相逢常是,上元時節。」初春已至,東風把柳梢上的殘雪吹散,天氣稍有暖意。元宵花燈結成鰲山,一夜蕭聲鼓動,燈火璀璨。仕女們乘車遊街觀燈,靚妝笑面,嬌波向人,捻着梅枝低頭說:良緣常是在上元佳節相逢。正道出了元夕佳期與如意郎君相會的期盼。

元宵夜或許就是古代一年之中女士們唯一可自由夜出結識男伴的機會,所以在這一晚無不靚妝盛服以吸引路人眼光。《武林舊事》載宋人元夕觀燈:「婦人皆戴珠翠、鬧蛾、玉梅、菩提葉、燈珠、銷合金、蟬貉袖、項帕,而衣多尚白,蓋月下所宜也。」周邦彥《解語花.上元》有「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句。唐代女性喜濃妝艷抹,宋代雖也盛裝,但「衣多尚白」,以淡雅映襯月色與五光十色的花燈,更顯嬌態韻味。

賀鑄的《薄倖》一詞把結識、幽會、相思這愛情三部曲細緻地繪畫出來:「淡妝多態,更的的,頻回眄睞。便認得琴心先許,與綰合歡雙帶。記畫堂,風月逢迎,輕顰淺笑嬌無奈。向睡鴨爐邊,翔鴛屏裏,羞把香羅偷解。自過了,燒燈後,都不見踏青挑菜。幾回憑雙燕,丁寧深意,往來卻恨重簾礙。約何時再,正春濃酒困,人閒晝永無聊賴。厭厭睡起,猶有花梢日在。」詞人與淡雅多姿的女子結識,深深愛慕,並在畫堂幽會。元夕過後,不再尋見她的蹤影,希望能託雙燕傳信,但終沒有消息。不知佳期密約何時再來,詞人只能以酒麻醉自己,以忘相思之苦。這種思念之情正與《生查子.元夕》一詞有異曲同工之妙。

從燃燈禮佛到君民同慶

元宵節起於何時?有一種說法稱起於漢武帝之時。據《史記.樂書》載:「漢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時夜祠,到明而終。常有流星經於祠壇上。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這便是元宵始於漢代祭祀太一的依據。但文中所指日期為「正月上辛」,「辛」在天干中排第八,一個月三十天左右,共有上中下三「辛」,「正月上辛」大概即是八號左右,而非十五。所以難以判斷漢家祭太一是元宵節的起源。

根據學者李傳軍的考證,「元宵節觀燈是中國固有節日習俗與西域佛教社會習俗結合的產物」。而形成時期大概在南北朝與隋唐時期,最終在唐代完成。也有說道教把一年分上元、中元、下元三節,正月十五元宵節也稱「上元節」,因此這是道教的節日。但從隋唐所留下的詩文,大多與燃燈禮佛有關。例如隋煬帝的《正月十五日於通衢建燈夜升南樓》:「法輪天上轉,梵聲天上來。燈樹千光照,華焰七枝開。月影凝流水,春風含夜梅。幡動黃金地,鐘發琉璃台。」又例如唐人崔液《上元夜六首.其二》:「神燈佛火百輪張,刻像圖形七寶裝。影裏如聞金口說,空中似散玉毫光。」都是燃燈禮佛的描述。

正月十五是元宵節正日。自唐天寶三年,唐玄宗下詔,把燃燈節與長安開坊市門活動結合,並指定十四、十五及十六日三天慶祝,「永以為常式」。到了北宋乾德五年,宋太祖趙匡胤認為當時天下太平,物阜豐登,應該多加兩天慶祝。於是汴京就有了從正月十四到十八的「五夜元宵」。

元宵節慶發展到北宋已臻鼎盛。《宋史.禮志》載:「上元前後各一日,城中張燈,大內正門結彩為山樓影燈,起露台,教坊呈百戲。」《東京夢華錄.元宵》描述:「遊人已集御街兩廊下,奇術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聲嘈雜十餘里。擊丸蹴鞠,踏索上竿……更有猴呈百戲,魚跳刀門,使喚蜂蝶,追呼螻蟻。」《夢梁錄.元宵》載宣和年間,宋徽宗上宣德樓觀燈。其中有牌寫着「宣和與民同樂」,百姓見到皇帝,皆稱萬歲。

「靖康之難」後北宋滅亡,國家陷於戰亂之中,當然沒有財力,官方與民間也沒有興致大事鋪張慶祝元宵。直至南宋紹興十五年,樂禁初開,元宵節慶又再於新首都杭州重現。何澹的《滿江紅》記錄了這一場景:「樂禁初開,平地聳,海山清絕。千里內,歡聲和氣,可融霜雪。盛事總將椽筆記,新歌翻入梨園拍。道古來,南國做元宵,今宵別。燈萬碗,花千結。星斗上,天浮月。向玉繩低處,笙簫高發。人物盡誇長樂郡,兒童爭慶燒燈節。疑此身,清夢到華胥,朝金闕。」真是笙歌喧鬧,萬燈爭輝,一派繁華氣象。

鬧顯寂 群襯獨 樂見哀

元宵節應是燈火競放、遊人如織、男女尋歡、笙簫鼓動、極盡繁華的狂歡之夜。但對於經歷國破夫亡、再婚又離婚、孤單隻影、漂泊異鄉、年老無依的李清照來說,面對這一元夕,早已洗盡沿華,心境不再一樣。她的《永遇樂.落日熔金》:「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景物如何美好,心境只覺憔悴悲戚。往昔如何重視這正月十五的盛夜,如今即使有酒朋詩侶邀請,也無意再外出了。往昔的青春,對比如今的風鬟霜鬢;往昔的歡愉,對比如今的寂寞孤獨;眼前的盛景,對比內心的哀愁。一切美好事物已不再屬於自己,不如走到繁華的暗角,靜聽他人的笑語。詞情之悲,能不使人心有戚戚焉!

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極力描寫了元夜的華麗喧鬧。「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又描摹仕女們的盛裝與歡愉。但這些濃妝重彩只不過是一種鋪墊,在熠熠生輝的背景下,「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才是主角。「那人」到底是詞人所追求的超凡脫俗的女子?還是在「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歷史情境下,心繫家國、不忘抗金的自己呢?

王國維《人間詞話》:「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界也。此等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董仲舒說:「《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或許留白更有思考空間。

文、書法•陳仁啟

美術•劉若基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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