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這一年以來,我們透過濕濡模糊的鏡片與面罩霧裏看花,仍每每耐心在這停擺的世界嘗試察看它的光潔明晰。可以時,我們及時行樂,及時相聚,且行且珍惜。去年的經歷讓我們學習到如何懷着希望面對未知。新年伊始,謹以《莊子.養生主》的一句祝福大家:「安時而處順」。如何才能「安心適時而順應變化」,莊子主張穩定情感。具體上怎樣實行,請細閱內頁。《見字抄經》展開《莊子》系列,且讓我們讀讀經,練練字,在重見光明的那天前,好好磨練心志,學習成為更好的人。
莊子歷來給人從容自在的印象,除了是個輕鬆把玩「子非魚」概念、在「莊周夢蝶」與「蝶夢莊周」的真假迷思中彈出彈入的智者,也因他在書寫中暗示過仙術和仙境的存在,而常被認為與神仙掛鈎。如此超凡脫俗,是否早已看破紅塵,心如止水?「安時而處順」似乎是個沒人會反對的人生哲理,但「哀樂不能入」背後原來有着兩種截然不同的理解——一種是完全否定情感,開心、不開心都不應該;另一種則允許人有喜怒哀樂,只是強調不要「上心」。生活總有順逆,在一年之始,不妨先好好規劃心理,讓我們面對各樣處境依然悠然自得。到底逍遙的莊子給了我們怎樣的建議?
如何保持情感穩定?
「情感對人有多重要」是這次討論的核心。了解《莊子》的主張前,我們先來看看墨家與儒家的立場:
墨子有曰:「必去六辟」,講「必去喜,去怒,去樂,去悲,去愛。」趙偉偉補充,因文本缺漏因而只見五項。墨子接續指出只要「手足口鼻耳,從事於義」則為「聖人」。言下之意,即這六種「情」都會造成干擾。《呂氏春秋》就記載了墨家巨子腹䵍的故事,他的兒子殺人後獲秦惠王顧念是家中獨子而免刑,腹䵍大義凜然,說判刑是為了「禁殺傷人」,是「 天下之大義」,他於是「忍所私以行大義」,自行給兒子了斷。這故事正好與儒家「子為父隱,父為子隱」的典故對比,褒獎彼此隱瞞過錯的父子,認為這就是真正的「正直」。趙偉偉解釋,墨家強調要憑堅忍的意志克服有如雜質的情感,腹䵍即使不忍心也能「去辟」地下決定;相反,儒家強調人情,認為必須帶着適當的感情才能做「好」一件事。而《莊子》強調的是,人要保持情感穩定,似乎站在儒與墨之間。但講就容易,實際點做?
真相使人釋然?
要「哀樂不能入」,學者馮友蘭認為等同要「以理化情」,並引哲學家斯賓諾莎以情感為「人之束縛」的說法解讀《莊子》的情感主張,指「若有知識之人,知宇宙之真相,知事物之發生為必然,則遇事不動情感,不為所束縛,而得『人之自由』」,舉例說若大風吹拂令瓦片墜落,擊中一個成人與小孩,小孩「必憤怒而恨此瓦」,而成人則不動情感,因而所受之痛苦亦輕。馮友蘭再引《莊子》中「遁天倍情」一詞,指出當面對離愁別緒,感到痛苦就是逃避自然、違背實情之刑。因此,莊子「保持情感穩定」的主張在馮友蘭等秉持「不帶情感」立場的學者看來,就是完全不帶情感的意思。
情感要真
掌握了萬物的實情就不應有情感反射嗎?趙偉偉提到關於「真」的兩個段落:《莊子.漁父》記述:「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此段似乎道出了莊子崇尚「真」的品格,而「真悲」和「真怒」等情感都像是被允許的。由此,一些學者會憑此判斷莊子並非主張做人要完全不帶情感,而是情感要「夠真」。此外,《莊子.齊物論》有一段仔細描繪大自然的聲音,如「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大地所發的氣就是風,將風聲比喻為萬種不同竅孔怒號的聲音,又說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亦指它像呼吸、叫喊和哭號。趙偉偉指,將此段的天籟和地籟之聲與人的聲音與情感相提並論,便能指出一種與「不帶情感」的相反立場——人的情感本來就是自然一部分。
真人——至高境界
《莊子》推崇「真」,「真人」也是典籍中花了不少工夫描述如何才能達到的境界。《莊子.漁父》中「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將「真」與「俗」相對。趙偉偉說,簡單而言「真人」就是不裝飾、不虛偽、不庸俗的人生境界。《莊子.大宗師》描述「古之真人」的處事心態:「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錯過後不會後悔,做對也不會自滿;「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真人睡着不做夢、醒來不憂慮、吃東西也不求精美——世間人事都不對他們造成影響。接着更具體描述他們的生理結構:「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當眾人呼吸只達到咽喉,真人的呼吸卻能直達腳跟。趙偉偉指出這與情感的關連甚深——「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即人因議論屈服時情緒不穩,喉頭自會像阻塞了一樣。而呼吸能直達腳跟的真人,其情感簡直昇華到非凡人的境界。趙偉偉特別指出「入水不濡,入火不熱」的一句,水或火都不能傷及他們,有如擁有超能力。
喜怒通四時
如此說來,真人恍如出世,人事與自然的種種皆不能動搖他們。接續的一段描述真人的和顏悅色,「其心志,其容寂,其顙頯」,按陳鼓應今譯就是心裏忘懷了一切,容貌靜寂安閒,額頭寬大恢宏。然而,他們卻同時「淒然似秋,煖然似春」,即冷肅如秋,溫暖如春;喜怒更會隨環境變化,「喜怒通四時」。如何理解這種矛盾?
應而不藏
「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莊子.應帝王》
■應
《莊子》描述至人的心如鏡,事物到來前不着急要它來,走後亦不想挽留。趙偉偉解釋:「應而不藏」基本上就是作出反應,其後不將一時的感受累積下去。學者Amy Olberding在Sorrow and the Sage一文提到《莊子.至樂篇》記述莊子失去妻子時反應。莊子鼓盆而歌,但當被問及為何,他說:「我獨何能無概然!」反問開始時怎不悲傷,再講到其後對「氣」、「形」等生命規律的思索領悟。Amy從而指出,哀傷是種不由自主的反應,是自然衝動,使莊子短暫失去對人事來去如四時變化的本有認知,因此他回憶自己的悲痛時卻沒絲毫後悔或慚愧。若自然衝動的反應就是「用心若鏡」,趙偉偉認為它接近古人對鏡子的一種想像,「古代人講鏡子,有時強調它是主動的物件,因為鏡是『陰陽之精』的代表,可以生水和生火」。他解釋,古人看到放在戶外的鏡子,有時會像放大鏡那樣因聚焦生火,有時早上鏡面結出露珠。以此理解情感,情感就是按照情况生出相對的「應」。
另一立場的學者則會強調鏡子「空」的本質,「鏡本身沒有內容,視乎你放什麼在它前面。你放麵包,它就反映麵包,你放蛋糕,它就反映蛋糕,但麵包與蛋糕本來不在鏡子裏」。他指以「不帶情感」解讀莊子情感主張的學者都會認同鏡子的比喻,他們認為人的內心與鏡一樣本無一物,因此也不應產生任何愛憎,心中也無所「藏」。
■藏
Amy認為莊子作出了自然反應,同時示範不要沉醉反應之中。她指出意識到人事都非不朽,是它們顯現價值的先決條件。莊子也就是從悲傷轉移到這種體察,看看自己竟然還「噭噭然隨而哭之」,說如此下去就是「不通乎命」,「故止也」。趙偉偉指出這就是「應而不藏」中「不藏」的一種解讀——人生在世沒法不對周遭發生的事作出某些反應,但互動時不會將其中一次經驗無限延伸,否則就是有了「成心」,像 《莊子.逍遙遊》中惠施從魏王手中得到種子後種出大葫蘆,卻嫌棄它盛載時不夠堅固,剖開做瓢卻又因體積太大放不進任何地方,因此將它們統統砸爛了。趙偉偉指這就是「藏」有對葫蘆固定的看法,若這兩種用途都做不到就認為等同沒用。
■無情
這引伸到《莊子》名言「人故無情」。主張「不帶情感」的學者會認為字面上已很直白地道出了莊子的立場。趙偉偉指出「情」的另一種意思,說古代單字「情」多解作「實情」。若按此理解莊子與惠施「人故無情」的討論,莊子後來回答「是非吾所謂情也」,趙偉偉指無論斷句是「是非,吾所謂情也」,還是回應惠施「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詢問人的本質的「是,非吾所謂情也」,兩種演繹同樣指向「是非」。因為「是非」必然牽涉情感判斷,趙偉偉指主張「不帶情感」的一方會解讀成因此應超越一切是非判斷,不作任何判斷。而相反立場的一方則會認為仍可判斷,不過要以事論事,是非不應「藏」如成見。
情感閉塞 認知也閉塞
「幽默」是《莊子》記載人們面對悲傷之事時偶爾作出的應對,例如莊子會在哀慟時打鼓唱歌。Amy指出幽默通常產生於不合時宜、不合規矩、不典型的情况;指人可在幽默裏,獲得有躲避限制的力量,或成功解決的希望。趙偉偉重提「喜怒通四時」,指除可理解成情感應跟隨外在環境轉變,同時也指一個人內心的變化,「(若遇不順)一開始心態會像冬天,無心機,(將安慰和建議)全部封鎖。但冬天之後如何回到春天般有生機?夏天就喜慶點,秋天就感慨點?要有循環,不能只停滯在一種情緒。情感閉塞了,認知其實也閉塞了,因為你只肯用一種角度看一件事,拒絕所有其他角度。幽默就是調節『見』的一種方式」。
【行書】
特點
風格輕鬆瀟灑。華戈題字以王羲之的王體為基礎,感覺飄逸,再加入顏真卿的顏體的粗曠特色。另外攙雜少許行草的符號元素,例如「處」字的起首與「雨」字起首的寫法相同。
小竅門
注意筆順:之前提到行書筆畫與筆畫間要「接氣」,在此不贅。但因要「接氣」,正確筆順非常關鍵,否則筆畫與筆畫的連接會使陋習原形畢露。
【齊 ˙齊 ˙寫】
歡迎讀者在讀過今期內容和行書心法後按字帖提筆試寫,然後將作品寄回,我們會從中選出最具神韻者,將今期的華戈墨寶送出留念。來郵請附聯絡地址及姓名,寄「柴灣嘉業街18號明報工業中心A座17樓「星期日生活」收」。恭喜上期得獎者Joe Kwong,期待各位再接再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