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思考達人}Gordon Mathews 留港執教 是值得的冒險

文章日期:2021年02月21日

【明報專訊】自從在社交平台宣布延遲退休,並將與中文大學續約三年的決定,Gordon Mathews(麥高登教授)迎來好多人向他示愛,「他們說『I love you!』開始時我覺得好害羞,好怪。一個人說他工作續約,大概會收到十幾句恭喜。竟然咁多人回應,我就思考,發生了什麼事」。他噘噘嘴說,自己寫的歌往往卻只有約20個like。鍾情爵士樂的他,年少時追逐過音樂夢,而近年愛上電音,音樂與學術論文一樣多產,粗略估計一個月一首。記者見面前先做功課,聽過近作White Terror,在似是重複的節拍和來來去去差不多的音韻中完全迷失。「音樂上我喜歡混亂(chaos)。」見我還是一頭霧水,他即場給我播出昨晚才完成的新作,鬼馬地說會嚇我一跳。要我這個門外漢形容,就像有滿天UFO準備降落,忽遠忽近的救護車駛極未到,聽畢只好弱弱地嘆聲「wow」。得知他的日籍太太Yoko給它取名為Martian's having fun(火星人的歡樂時光),我才舒一口氣。「一般人不喜歡變化太多。」他着我細心留意搖滾樂有貫徹始終的低音結他和鼓聲,電音也不過是在一定的範圍裏適度轉變。經歷大型社會運動,加上國安法實施,這年來許多港人急忙攜家人移民,Gordon留下來的選擇究竟是穩定還是chaos,這一刻仍然未知。示愛留言之中也有人斷言撐不到三年,「此前你會離開,自願或被迫」。但他堅持說:「那是值得的冒險。」

因研究重慶大廈而為人熟悉的人類學教授Gordon Mathews在二○一一年出版《世界中心的貧民窟:香港重慶大廈》後,並沒就此將研究對象拋諸腦後,多年來他每逢周六都會鑽進重慶大廈開課。說是上課,實情是天南地北什麼都傾,談特朗普應否被判煽動國會騷亂罪,也談自己續約與否,不過疫情下課堂移師網上,卻讓許多已離港的舊友與還在重慶大廈裏的人聚首一堂。

來港教書廿七載

數數手指,本來即將屆滿大學退休年齡的他來港教書二十七年,初來時已是步入中年的三十九歲,學生喜歡親切地叫他Gordon。香港是他人類學事業的起步,當年本科畢業後,他一心想離開美國,臨時讀個教育課程,便隻身前往日本札幌當英語老師,「美國人人都會發誓要如何成功,在日本倒像怎樣也沒關係,其實幾開明的」。度過十年快樂時光,一天他忽爾思考這種生活能否終生,「『What did you do today?』『I, ate, fish!』『Oh! Very good!』——到五十歲還繼續做這樣的事?不了!」便跑回美國進修,初次接觸人類學,以人生的意義為研究題目,順利拿下碩士和博士學位。下一站為何選擇香港?因為看見了中文大學的海外招聘。

初來埗到,Gordon被指派教授語言與文化、語言與社會等不熟悉的學科,吃吃笑問要不要在報紙上公開自己的糗事——一個學生在外國讀完一模一樣的科目後,回來跟他投訴所教內容南轅北轍。經歷八年,終於辛苦建立了一些與自己研究興趣相關的科目,比如「人生的意義」和「全球化與文化」。

香港人認識Gordon Mathews,除因譯名「高登」夠地道,更因重慶大廈在反修例運動中洗脫污名的多年前,這位學者已深入研究,頻頻穿梭搭訕甚至過夜,從無數訪談中發掘水貨商人、逾期居留者、無國籍難民與尋求庇護者的故事,寫下成名作。而其實,Gordon初次踏足重慶大廈來得更早——當年離開日本返回美國前,他背上背包環球旅遊,就在中英聯合聲明簽署的前一年來到香港。沒想過與這城市有將來的他,並無仔細察看城裏人臉上的憂慮,至今記得的只有從渡輪上看過的日落。那次因想省點旅費,選擇在重慶大廈落腳,這個多年後他筆下謹慎論述的低端全球化中心,當時對他僅是個對人說起自己已婚,會被讚歎過於老實的地方。

講授低端全球化 反思賄賂

訪問當天,推開Gordon位於新亞書院的辦公室房門,看見窗前的他站着回覆電郵。他喃喃說,明天「全球化與文化」課上碰巧講到低端全球化中心,特色是在灰色地帶依靠個人信譽而非正式合約的商業關係運作。他特別請來一位索馬里朋友做嘉賓,預計將談到賄賂。「他曾說賄賂是件好事,一些非洲國家的消費者會因為商人與官員的勾當買到更便宜的貨品。交足稅,只會落到管治者的口袋裏,那為何不行賄?」想到明天學生若一面倒認為賄賂是件百分百壞事,他有點得意,「我的教學方式有點不正規(unusual),學生講話的時間佔課堂三四成,明天他們就可以傾傾了」。

批判思考也是中學通識科的關鍵,近年卻被建制派多次警告,指缺乏知識基礎而作出的評論很危險。Gordon認同說法原則上正確,主動提起去年初次執教「香港文化」時設下自認為絕好的考題——思考香港近十年的抗爭事件,並以多角度解釋。「如果只站在香港立場,忽略內地看法,絕對會拿低分。80%的答案應首先詳述多方資料,表現你的理解,餘下的部分抒發己見。我經常強調,我不介意你的意見和立場,我重視的是如何達至那個立場,你用了什麼論據。」

宣布續任的帖文裏,Gordon不掩飾對《國安法》收窄言論自由的憂慮,卻道更見認真教學來捍衛自由的重要。他笑說自己是個樂觀的人,有時過分樂觀,指系方曾與大學高層開會討論課堂上可有多自由的討論,獲告知只要保持批判,that's fine。不過,連在他眼中談不上是政治人物的好友Jeffrey Andrews也在年初被捕,叫他不敢全然放心,「警察有天也可能會來敲我門,把我抓進監獄,但我覺得機會不大。尤其我沒任何瘋狂的主張,沒說香港要獨立或指抗爭正當。我傾向保持中立開放(I tend to be fairly liberal in the middle of the road)。」

討論「香港已死」 文化仍可有活力?

65歲本是校方設定的退休年齡,學術上仍孜孜不倦的Gordon自願以約減半薪金續約,在規定的兩科外自告奮勇多教兩科。未知紅線如何劃,卻首先遇到需要錄影的狀况,因為課上有來自不同國家的學生,而「香港文化」的上課時間正好是美國凌晨三時半,錄影與否,他交由學生投票決定。這一科討論香港,除了住屋問題,也談移民的進出,談教學語言的轉變,都觸及政治,Gordon坦言,置於香港的處境閱讀,會是有趣的思考。課上更有一節開宗明義討論香港的將來——這香港人也不懂如何談起的宏大命題,可如何以批判精神思考?Gordon舉例如「香港已死」的討論,「你當然可以不認同中國共產黨和它的一些政策,也可以認為它違反承諾,that may be the case。但宏觀來看,主權移交後,走了大約一半路,香港變得愈來愈中國也很自然(it's only natural that Hong Kong becomes more Chinese)」。「有人認為香港人身分會在倫敦繼續,但也可能是這樣的——香港放棄民主後,依然擁有充滿活力的文化」。他想起香港的一九九○年代也有豐饒的電影與廣東歌創作,也指上海今天在政治外的確仍存有相當的空間。但他強調,不是在比較怎樣才更好,只是提出這些全都值得思考,擦擦拳說,這或許會是個很好的考試題目!

「好老師不會去告訴學生應該相信什麼,應該保持客觀地給他們不同立場。問題是,有一些受共產黨立場歡迎,一些不,如果不能給多角度論點,那我就不再是個好老師了。」他至今仍堅信中大會堅守這個原則,暫時未看見教職員因政治問題被革職,「對我來說這是個小小的冒險,是值得的。基於我對香港的愛,也基於原則」。

民主無法解決所有問題

執教「香港文化」之前,他其實曾質疑自己沒足夠資格,「即使我寫了那麼多關於香港的東西,我是一個連廣東話都講不好的人」。關於身分認同,他記得年前傳媒以許多篇幅講述他如何作為一個真.香港人,說其實對這說法仍有保留。

雨傘運動發生前,Gordon曾在社交平台上詢問和平佔中發起人之一陳健民教授,問他若自己會被看成是外國人還應否參與,「很多人回應,分野很明顯,香港學生很支持,說我是香港人,內地學生就同情我會被說成外國勢力,勸我不要」。他說眼見這美妙城市與自由和民主一步步遠離,曾意欲加入公民抗命,也想過為此被捕,最終選擇以老師身分參與其中,多次與太太走上街頭,「因為我聽到我的學生說有人被警察打,有人被性侵犯,我要去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二○一九年的反修例運動,烽煙四起的中大校園裏也有他的戴上防毒面罩的身影。「我不是在示威,但我在場。」他憶述事發前幾小時前,他走到警方防線前緊盯着他們,其中一個問他在看什麼,「我問,你們是不是要對付我的學生。他說,不會,除非他們做壞事」。衝突終究在校園裏發生,催淚煙逼得Gordon流淚的一幕,被傳媒拍下。「有些學生可能會做不好的事,例如擲汽油彈,我在場可能他們不會這樣做。我不認同任何形式的暴力,也包括警察使用的暴力。」他深刻記得汽油彈每次投擲都總是在任何事物的十米外,引來的卻是數以百計催淚彈的回應。他平心而論,慶幸比警民均持槍的外國造成的傷亡已相對少。

「以我最最個人的角度來講,我不願意為了民主而入獄,因為我不那麼相信民主。」民主制度下選出如特朗普這種毫不稱職的總統,叫他失望,說自己即使對習近平不至欽敬,依然認為他是個比特朗普更好的領導人——民主也無法解決所有問題:「我意思是,世上可能存在其他更好的管治模式,例如新加坡那樣。」

他承認自己對民主的想法有點轉變,「我願意留在香港,哪怕她不是民主之地,而很明顯,她現在已經不是了」。相對民主,他認為批判思考才是他完全信奉的,「我不會為爭取民主原則入獄,但我甘願為教導批判思考入獄。這是作為教授應做的事,我的底線是不能再在課上以我一貫的方式教學」。

還沒到該走的時候

Gordon形容日本為第二個家,曾想過退休後與太太回到札幌養老。相對香港,他的外籍身分在日本總令他自覺格格不入,因為當地人總會竊竊私語說「外國人!」他認為日本慣以語言劃分人,例如外籍教授辦公室一般會劃在不同校區,也因而設想若有天太太離去,還有什麼值得他留下。相反,匯聚不同種族、國籍甚至難憑外貌區分的香港,在這層面上更為包容。

宣布續約的帖文遇上蜂擁示愛,Gordon在臉紅褪下後認真思索,「人們會這樣寫,是因為他們在意,這令我覺得自己真的在做正確的事,我在這裏被很多人重視」。他覺得還沒到該走的時候,心裏感激:「我想回報,繼續留下來」。

Gordon初獲中大聘任於一九九四年。「九七大限」前夕,城裏的人心惶惶與今天有點相似。Gordon記得報紙寫着劉慧卿預言或會入獄的新聞,同事間也討論着快要轉用普通話教書。面對未知,昨天與今天一樣有人逃離,Gordon兩次也選擇留下,不過心情很不同,坦言當年有着隨時可以走的打算。後來,他曾獲日本頂尖大學挖角,任教一年後始終選擇歸來。

有她的地方就是家

所以香港是你家嗎?Gordon說普遍人的定義裏肯定算是,反問「什麼是家」?想了想,「如果真要定義,我的家就是我與Yoko在一起的地方,我跟她到哪裏,哪裏就是家了」。想起幾年前到芝加哥講課,因為思鄉,特地回到祖父母從前在近郊的住處,他們四十年前已相繼去世。Gordon佇足回憶小時候暑假,屋裏的女人突然走出來,他便急步跑走,「很明顯,那是她的家,而不再是我的了」。他由此明白,所謂的「家」很可能只是一種心理錯覺,「我們全都沒有家,除非以世界為家。這樣說可能很誇張,但當我們不再有國族身分,就會覺得所有人都是彼此連繫,那肯定會是更美好的世界」。

訪問尾聲,他的電話響起來。「請等等,一定是Yoko打來。」拿起話筒,Gordon模仿剛離開牙醫診所的太太鼓起腮含糊地說話,語氣有點太甜蜜了。辦公室外傳來約好跟他見面的學生的嬉鬧聲,Gordon對着電話另一端溫柔地說,「我今晚可以煮晚飯,不過可能有點晚呢!很開心你打給我」。

文˙ 潘曉彤

{ 圖 } 朱安妮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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