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你真係唔識㗎喎!」質疑別人的看法沒有知識基礎時,你會笑他亂講,不是什麼真知灼見。但點先叫識?所謂「唔識」又是不是一定比不上「識」?有人認為《莊子》主張一切平齊,人的理性與動物的本能之間並無高低,普通人的𪘲牙聳䚗和專家的科學考證一樣有價值。這不就變相鼓吹一種「不想努力了」的人生態度?這一課,我們看看莊子點睇「真知」。
1. 《莊子》的矛盾
知識有沒有高低之分?
《莊子》單單是〈齊物論〉與
〈養生主〉之間已出現巨大矛盾:
齊物論——沒有誰比誰優秀
顧名思義,〈齊物論〉的篇名表達了「平齊」之意,平齊就是沒有誰比誰優秀。趙偉偉指,若將此思維套進我們生活的經驗、累積知識和技巧,推至極端,那就是人人對世界的看法都是「咁高咁大」——科學家的專業分析與普通市民茶餘飯後的討論、同一行業裏老師傅與新手的經驗和技藝並無高低。有云「物無非彼,物無非是」,任何事都是平等的,都是「照之于天」,即世間萬物沒有一種不被光所照射,「道」在所有事物中都能反映出來。萬物平齊,以〈齊物論〉的一段說明:
民溼寢則腰疾偏死,鰌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
《齊物論》記述齧缺與王倪的一段對話,齧缺問王倪是否知道萬物有共同標準,王倪答:「吾惡能知其辯!」即「我又怎麼知道他們的分別呢!」再舉例:「人睡在潮濕的地方就會患腰痛或半身不遂,泥鰍也會這樣嗎?人爬上高樹就會驚懼不安,猿猴也會這樣嗎?這三種動物到底誰的生活習慣才合標準呢?」王倪認為無法斬釘截鐵定論誰比誰好。
為何豹不可比人類優越?
許多人深信人類是萬物之靈,人類似乎因理性思維被睇高一線,趙偉偉解釋故事裏王倪提出的質疑──「齊物」包含「人不應自以為是」的含意,「理性思維被賦予很高的地位,但為什麼思考會比其他技能更重要?豹跑得比人快,為什麼豹不可以比人類優越?為何透過理性思維觀察的世界才算是真正的知識、高級點的知識?」他舉例,面對天災,一些動物憑本能懂得預先逃離躲避,人類可能仍傻呼呼地繼續睡覺唱K,「人類懂得利用理性思維,會發展天文台、建築防震建築物。但為什麼以聰明才智面對世界一定比以本能好呢?」
2. 庖丁解牛 境界分高低
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
「庖丁解牛」是〈養生主〉裏一個為人熟悉的典故,庖丁提到好的廚子一年換一把刀,因為他們懂得用刀割筋肉,普通的廚子則一個月換一把刀,因為他們用刀砍骨頭,而他自己的刀用了十九年,解的牛有幾千頭,刀口仍像在磨刀石上新磨的鋒利。故事雖有不同演繹,趙偉偉指大部分詮釋都至少認同庖丁在故事裏,充當一個展示應當跟隨他那一套的角色,「字面上明顯有高低之分,庖丁十九年仍未換刀似乎就是當中的高手」。既然有高低,就不是「齊」了,與《齊物論》似有矛盾。
3. 「道」是超然?
兩種立場,學界之中各有支持者。一方認為《莊子》內容揭示知識和經驗實有高低之分。「照之于天」的「天」在這立場的詮釋中,便有神聖尊貴無所不包的特性,可理解為地上萬物仰視的「道」,是看待世界的最高層次。贊成的有學者艾文賀(Philip J. Ivanhoe),他認為《莊子》主張世上有絕對的「道」,而「道」就是最高級的知識,所有事物都應跟隨「道」的規律原則,不過「道」無法以語言文字傳授或理解。庖丁在這種觀點下,正是一個掌握「道」的人,因而才擁有每次下刀都游刃有餘地避開骨頭的技藝。「道」是怎樣的呢?〈天道〉記述了一個有趣故事:
桓公有天在堂上讀書,正在堂下砍削木材製作車輪的輪扁問他在看什麼,桓公說是聖人之言,輪扁問聖人是否猶在,已死去的話再讀也無用。桓公氣言要他給出合理的說法,否則處死他。輪扁於是以自己的工作說明,解釋砍削車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即慢了則鬆滑而不堅固,快了則滯澀而難入。輪扁遂說:「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
不慢不快,得心應手,口裏說不出來,有奧妙的技術存在其間──當中的「道」是「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無法傳承,故他七十歲仍在做車輪,而聖人之言同理,因此再讀也無用。
若相信有高一等的「道」,又如何解釋「齊物」?趙偉偉指,此方認為觀點之間確是平等平齊,就如在地上睡覺的人,在樹上睡覺的猴子,與在水中睡覺的泥鰍,彼此沒有高低。「道」卻是超越種種受自身角度限制的觀點,若能達到這境界就能高於萬物。
4. 「道」很貼地?
與艾文賀持相反意見的有陳漢生(Chad Hansen)教授,他相信「道」散見於萬物。趙偉偉笑說一般人心理上較難接受他的觀點,「例如要相信太極的所有打法都咁高咁大,亂打都可以。拜師本來就是相信師父懂得比你多,如果沒有誰比誰好,也無需要拜師了」。來看看「每下愈况」的典故:東郭子問莊子「所謂道,在哪裏」,莊子回答「無所不在」。東郭子要他舉出一個地方,莊子便說在螻蟻裏。東郭子問為何這樣卑下呢?莊子便再舉「在稊稗裏」、「在瓦甓裏」、「在屎溺裏」。看見東郭子不回應,莊子便再提起市場檢查大豬肥瘦的方法:
每下愈况。汝唯莫必,無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
意思是「愈往下腿踩就愈容易明白」,愈細微的地方看到的就愈重要,而最高的道和最偉大的言論亦然。趙偉偉回到耍太極拳的例子,指就像「盲拳都可以打死老師父」,一些看似低等的拳法即使不能使人氣脈暢通,也可能在其他場合派上用場,例如若打得有姿勢,拍戲甚或更叫好叫座。「你永遠不會知道你覺得沒用的東西,價值會否在某個時間點裏突顯,因此無法說某種打法絕對比另一種好,所以就『齊』了。」
庖丁游刃有餘 氣勢欠奉
持這種看法的一方又如何理解「庖丁解牛」中境界有高低的含意?趙偉偉指,談論解牛之道,若以如何才不傷刀的角度出發,廚子的技藝確有高低,「但這個角度本身並不絕對地、永恆地是每個人都重視的標準」,比如電影情節若講求氣勢,游刃有餘的庖丁解牛反而達不到導演要求的效果。
5. 各有缺憾,還是小不及大?
〈逍遙遊〉大鵬的故事,蜩與學鳩說自己碰到榆樹和檀樹便停下來,飛不上去便投落地面,譏笑大鵬「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故事夾敘夾議,指這是「小知不及大知」。說到「不及」,豈不是有高低之分?其中一種普遍的解讀會認為故事藉着蜩與學鳩眼光短淺,無法領略可飛九萬里的大鵬的見聞,達至「小知不及大知」的結論。
趙偉偉指,西晉哲學家郭象卻提出另一種解釋,指無論大鵬還是鳥兒,都有缺陷。「天之蒼蒼,其正色邪」一句,標點的差異會造成語意的不同——若加上句號,這句意即蒼茫天色正是它本來的顏色,因此能看到如此光景的大鵬飛達可以看到真相的高度,掌握的知識也就更高級。但若加上問號,便變成了疑問——是不是它本來的顏色?「問天有沒有本來的顏色。以前的人不知懂不懂,看到什麼顏色其實取決於眼睛的結構,比如某些動物看到的顏色沒那麼鮮艷,就算人類,普通人與畫家都可能不同,男生眼中的唇膏顏色和女生看到的已不同了。」趙偉偉解釋,從這點來看,便就沒有誰更高級,鳥兒眼光固然狹隘,因為牠的眼光只適用於牠生存的樹之間,而大鵬即使飛得高遠,始終看不清地上的東西,各有各做不到的事。這種詮釋下,「小知不及大知」的「大知」便不是指大鵬所見,而是明白不同「知」之間是平等的了悟。
兩種人生態度 兩種批評
一. 平齊助長惰性
兩種對《莊子》看「真知」的詮釋,衍生截然不同的人生態度,同時也各自引來批評。趙偉偉指,傾向相信所有知識、意見、經驗皆平齊的一方,會被批評助長懶惰的人找逃避的藉口,因為反正厲害的人並不絕對厲害,無用者也非絕對無用,「Auntie我不想努力了」。
趙偉偉指,這種立場反而容許人在世俗的不同領域專注做好自己,只是各自的道無法成為絕對和普遍的道。例如〈達生〉記述了一個駝背的人仔細教授孔子捕蟬技巧,如何從竿頭上累疊數量愈來愈多的丸子鍛煉專注力,道「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面對天地之大、萬物之多,只用心於蟬翼。
二. 優越感使人傲慢
至於相反的立場因相信有一種高於一切、絕對的「道」,批評者會指這種觀點將《莊子》看成傲慢的哲學,讓人無法擺脫自以為是、總想證明自己比他人優越的心態。趙偉偉解釋,這種立場的人生觀趨向從世俗抽離,「就像睡覺的例子,即使你從人變泥鰍,或變猴子,仍然在物種間轉換,觀點無論如何都是偏頗和有限」。比起成為「人上人」,他認為「人外人」的追求更貼切,至於如何做,且待往後課堂分解。
【行草】
小竅門
右邊為主:筆劃少的字下筆要尤其清脆。任何字體都應以右邊為主,如「以」字的「點」只是過渡,「明」字「月」的豎應比撇長。
顧全大局:字的粗幼闊窄長短,要與前後的字呼應:「若」窄「以」則闊;「莫」長「若」則短。也要考慮筆劃多少,如「若」如幼,「以」就要粗,但「以」筆劃少,粗寫不好看,故「若」不宜太幼。
同者要變:寫行書,若遇相同部首或結構,寫法一定要有變化,例如「莫」與「若」相同部首有不同演繹。
【齊˙齊˙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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