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話題:習慣成為自由的人

文章日期:2021年03月07日

【明報專訊】原來悲苦的形狀如此繁雜。這是這個星期總結得來的感受。例如有朋友說她只能通宵打機,打到手指手腕麻痺,試圖讓身體的痛把她擠進47人及家屬的痛苦共同體;例如平時從不多話、冷靜、抽離、理性又博覽群書的學者,每天傳來關於悲傷、忿懣之類的同義詞。這幾天下班下得很晚,還是擠出獨自走路的時間。腦海中出現一個清晰的畫面:驚濤駭浪中,船拋下錨,間或緩緩蜿蜒,不堅持逆風航行,但它始終平穩。

自由不只是權力賦予

年初看過一條影片。片中問戲劇《午睡》中的演員梁天尺2021年的目標是什麼?他答「習慣成為自由的人」,這句話一直揮之不去。2019年以後的香港跟自由完全沾不上邊,還能如何成為自由的人?後來我才明白,因政權賦予的自由消逝而憤怒和悲傷,是種被動的關係,政權收回以後就沒有自由;但如果自由和權利不只是由下而上的關係,我們可以學習變得更加自由。

平等的政治權利的確是通往good life的重要元素,但這不代表有了政治權利就有good life,在民主自由社會中很多人活得虛無;在不同類型的威權、專制和極權社會中,依然有不願助紂為虐的人活得精彩。權力並非只是政權跟市民的關係,而滲透於生活中每件事,以至於每個人之間甚至自己跟內心的關係。我們也知道這就是專制的可怕之處。跟朋友開個關於警察的玩笑,會否成為被告發的材料?黃店老闆對安心出行很反感,將QR Code貼於不起眼處,他有時給你遞來手寫表格,你想填假資料,又怕陷黃店於不義;父母眼見政治打壓日盛擔心子女出事,於是限制子女聽審送車,甚至反對報讀大學新聞系,兩代隔閡日深。

我想說明的是,2019年走上街頭時說nothing to lose,其實是輸極都有。一方面因為極權的樣子和程度其實分別甚廣,不只是有或沒有自由民主選舉的分別,2003年、2014年和現在的香港、現時的緬甸、上海、新疆、莫斯科和伊斯坦堡,情况其實都不一樣;另一方面是這樣數下去我們就意識到生命的各種面向之多,不能也不應被狹義的政治定義和受限。

只要仔細審視日常生活所擁有的一切,才發現我們還有很多可以輸,也還有很多可以守護。「習慣成為自由的人」,在生活所有方面活得真誠和自主,察覺自己和別人之間,以至自己跟內心的關係其實很難。也許是家庭和職場固守的階級和壓迫,也許是每個人內心埋藏多年的結,有沒有什麼事驅使我們總是不由自主地沒法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

分享自己的力量來源

47名被告申請保釋陳辭,他們的家人訴說與被告的相處,我總是好奇地嘗試拼湊這些親厚關係。人們稱許何桂藍的堅定,對我來說最印象深刻的,是她提及擔保人之一、她的前上司《立場新聞》總編對她的教誨。我不禁想像這種關係如何成就一位無畏無悔的人。這些就是我們說着nothing to lose時,其實真正擁有、所以盡力保守才不至失去的寶物。

何桂藍走進法庭前寫了一篇長文,八成都是關於她如何為Anson Lo(組合Mirror成員)着迷,在他身上找到抗爭的力量。於是我第一次聽Anson Lo的歌,媽的也真的夠難聽,但這不要緊。每人都能找到這個時代中能為你注入能量的事,找到屬於自己的Anson Lo,然後持續跟別人分享。習慣每天在生活中發掘和活出力量,不要小看每一個着力點,由Anson Lo到電影、閱讀、交流、討論、運動、安慰和擁抱。我們因為自己沒有以10年牢獄為代價而反抗的勇氣,為自己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受苦而內疚痛苦,但畢竟從來烈士只是少數才被視為少數,我們感念他們的付出,同時不必過分歌頌,因為烈士背後的依靠是千萬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堅持。

1968年布拉格之春後,捷克收緊控制,大量文藝活動轉入地下。The 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其實只是想玩音樂,也沒有想過推翻政權。但捷克連地下樂隊表演亦無法容忍,於是拘捕他們,大批樂迷聲援同時引發哈維爾等人發起《七七憲章》。

哈維爾形容:「這場審訊並不是不同政治信念和力量的衝突,而是兩種不同理解生命的方式之間的衝突。一方面是後極權主義建制無能落伍的清教主義,另一方面是寂寂無聞的年青人,他們玩他們喜歡的音樂,唱與他們生活有關的歌,自由自在,追求自尊友愛的生活……攻擊捷克地下音樂就等如對一件很基本很重要的事,亦即對『磊落真誠生活』,對生命的真正目標的攻擊。在後極權制度裏,那些漸漸取得政治影響的運動,其背景多不是一些有明顯政治色彩的力量……這些衝突之具有政治色彩並不因為那些要求具有政治性,而僅因為後極權制度是建基於,並有賴於對每一個行為和表達進行複雜的控制。因此每一次的自由行動、自由表達,也就是磊落真誠的生活,一定會變成對制度的威脅,成為百分百的政治行動。」

準備好更壞的日子來臨

來告訴你我最近的的力量來源。我看很多台灣網絡綜藝節目和YouTuber,發現當新一代演藝人員決定不追隨中國市場,創作迸發出龐大活力。

2015年來我不斷在想:極權來臨已經無法避免,那極權底下每天的日常生活到底長什麼樣子?我想知道被教科書上壓縮成一句的陳述如「台灣開始半個世紀的戒嚴和白色恐怖」、「韓國歷時100年的民主和民族運動」,實質那半個世紀、一個世紀到底發生什麼事。於是有時讀納粹佔領下的巴黎的文化生活,有時讀Shostakovich在二戰時每天被轟炸的聖彼德堡公寓中如何作曲,或伊斯坦堡2500年以來站在世界中心不斷在災難中重生,零零碎碎什麼都有。我想我學到的是知道未來還有更多更壞的事發生。那些壞事可能是來自更激烈的打壓,也可能是提出各種收編、脅迫和交易,叫有些人沒有選擇做「烈士」而看似妥協,各種事既在歷史中早有先例,未來會在香港發生也不奇怪。到時我們依然會傷心、憤怒,但願懂得慢慢保持頭腦冷靜和心境澄明,不至長期失焦。

記得陳健民教授重拾自由時說他在讀鄂蘭的傳記For Love of the World。鄂蘭身為出生成長於德國的猶太人,大屠殺影響她終身的學術志業。傳記作者理解鄂蘭口中對世界的愛並非雪白無瑕,她說的是人如何直面一個容讓大屠殺發生的世界並與之和解,才能在絕望、傷痛和危難中依然保持忠誠。今天香港人開始經歷這一切,才開始緩慢地懂得理解今日緬甸、泰國以至歷史上不同時空經歷的苦難,我們才開始學會深刻地關懷彼此,學會愛這個世界。

但願能一起學會負擔這艱難而毫不浪漫的愛。

文˙趙雲

攝˙楊柏賢

美術•胡春煌

編輯•王俊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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