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很艱難、鬱結、納悶，胸口有一層瘴氣。看見臉書，爆粗的朋友怒火中燒，無奈無力，咒罵是徒勞。打氣留言、感人道別，都看不下去，強權之下你我都找不到言詞。民間初選，政見不容，竟等同於顛覆國家。還有什麼好說。被捕的泛民，前路窮兇極惡。我們在外邊所受的情緒折磨，只是當事人身體與精神折磨的萬分之一，但單單是看新聞，衝擊亦已招架不來。如今在香港，如何好好存活，是個不容易面對的功課。
上兩星期，在本欄與吳校長深談，及後他傳給我一條他常看的短片：A Grateful Day with Brother David Steindl-Rast。三月一日，泛民開庭日，早晨我再看短片一次，起初感到格格不入，Br. David說，留意此時此刻，把這一刻視為禮物。但香港搞成咁，點樣grateful呢？但慢慢看短片，聽他邀請我們看看天上的雲、人世間一張一張的臉，我很快就想起很多親切的面孔。朱凱廸在中大讀書時已經認識，他臉容總是認真兮兮，卻常帶笑容。何桂藍在「酒精沙龍」見過幾次，倔強、自信、很有主見。泛民的朋友常在街頭遇上，尤其深刻的是胡志偉在催淚煙中前行的畫面……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走過香港的艱難，背負香港的重擔，見證香港的隕落。我試試從Br. David的視角，不悔過去，不憂將來，捉住此刻，單單那些面孔，時代的痛楚，一方面可跌入苦澀怨恨，一方面可以展現人性的一點什麼，你看看被捕者以及家屬，或堅定、或疲累、或激動、或無言，一剎那的神情，彼此都有銘心的共感。
同船前行的心念
我完全不知道Br. David是何許人，呢條友，係唔係堅離地嘅armchair guru，只會在搖搖椅中念茲在茲？網上搜一下，他的道理不是空言。出生於奧地利，在納粹治下，見慣死亡與迫害，有個鄰居為他擋子彈而身亡。移民美國後，長年隱於修道院，潛修多年，也參加過反核示威。最吸引我的是，他修耶道，也修佛道；不問門派宗教，無論你有沒有信仰，也可以從中得到啟迪。這個星期，我看了他大量的談話與訪問，勉勉強強找到了一些撐下去的門路，在這裏與一些像我一樣「睇唔開」的讀者分享。
希望與絕望，執著於任何一方，可能掩蓋了當下的光芒。港人有法說不清、有理說不通，在赤裸的權力之下，還不絕望麼？Br. David經歷納粹，偷偷參與地下宗教活動。不少同學被召上戰場，死死傷傷。他自己被徵召後逃走，藏在母親的密室三個月，直到德國投降。他說，人生常處於焦慮之境，幾乎走投無路。但焦慮還焦慮，不要恐慌，fear not，承受焦慮之苦，那是重生之門，挺過了，你就是新造的人。絕望把此時此刻的可能性關掉了，廉價的希望也會蓋過此時此刻的百般經歷。任誰說，死路一條。任誰說，抗爭到底必有光明。任誰說，黎明必在遠方。悲觀與樂觀的預測，都可能是對的，也可能是一廂情願。但可以肯定的是，絕望與希望，掩蓋了當下這一刻的體驗。不要忘記，當下的苦、當下的艱難，苦難中之人生，直接的領受，才是實在的生命本身。你和我也不知道香港災劫之後是怎樣的世界，但我們卻可以察看今天，誰是光明之子？誰是強權的兵卒？善與惡的選擇，你站在哪一方，這一刻的心念，界定你生命的品質。
當我想起牢獄承受苦難折磨的朋友，都有一份感同身受的難過。但「同理心」之餘，不要把別人的苦難，扛在自己肩頭。別人要負的軛，沒有人能代替。以前，香港人爭取民主付出的代價不大，頂多是頂住大太陽遊行三、四個鐘汗流浹背。今天，正如世界各地爭取民主的路上，有血有淚有犧牲。祝福被捕被囚及流亡海外的朋友。他們的苦路沒有人可以代替他們走完，各人有各自的十字架。我們可以做到的，就是活好每一刻，在各自的練歷中保持生活的力量。一般港人並不是站在政治活躍的核心，但大家坐在同一條船上，多一個人保持身心的韌力，這首船就有多一份前行的動力。
David說，接受存活的每一刻，那是上天給你和我的禮物。我以前會這樣想，朋友在牢獄受苦，而我們在外邊如常生活，甚至像David那樣欣賞生活，個心唔係好舒服。對此，我這個星期有很不同的理解：朋友在受苦，默念他們的苦難，同時也欣賞這一刻寒風中的熱茶、街角乍現的參天大樹、陌生的同路人在危難時的擁抱……Br. David提醒我們欣賞每一刻展現出來的美，在醜中也有美，在黑暗中也有明亮的星，在愁雲慘霧中不要忘記，夕陽為義人也為惡人吐艷。苦與美，共生而不斥。有位年輕朋友對我說，當香港江河日下的時候，他專注做他覺得應該做而又快樂的事，但卻有對不起手足的罪疚感。恰好相反，他能夠在亂世中找到立錐之地、用武之地，對香港、對他自己，也是一份禮物。
將苦難化成力量
新聞看不下去的一天，我和妻子到西貢散步，師姐給我們介紹一條遊人鮮至的哲思之道，我們沿海邊而行，在大石旁坐下，看海、看天，記掛着沒得睡沒得更衣的朋友們，但這一刻，微風輕吹，生活自有源源不絕的活力。有個很年輕的媽媽，抱住一歲多的嬰兒，停下來跟我們say hi，她說，這一年出生的bb都少見人，這個星期疫情稍為好轉，帶她出來見見你們。嬰兒生硬地學習，如何對我們這兩個坐在海邊的陌生人，慢慢展示微笑。妻子跟我說，她讀到一個智者之言：日與夜、苦與樂、成與敗，有沒有互通的橋樑？應該是有的，我說。而搭橋的人，不必有罪疚感。
善信問一行襌師：「你說生活在此時此刻，如果當下是不能承受的災難，你又如何面對此刻？」這也是香港人今天的追問。泛民被捕，我完全沒有力量追新聞。臉書呼籲港人到西九法院，心想去，身體滿是猶豫，生怕承受不了那難以排解的抑鬱。一行襌師的答案很殘忍。他說，你可以逃避當下，但更勇敢的方法是迎向當下的苦，接受它，感受它、轉化它。我心神領會，黃昏時分走到法院前，天陰大風，六點後已入黑，大群記者和警察，還有在暗角避風的家屬親友。走到悲愴的現場，感覺不一樣。當下的苦難，難以消化；強權政治在多少正直的人身上肆意摧殘。過去可以依靠法治的防火牆已經倒下，激情的訴求，敵不過強權鐵腕。我看清楚現實，牢獄緊閉，香港此刻並沒有文明的鑰匙。但這非關絕望或希望，正如Br. David所說，每一刻都是mystery，生命的奧秘在此時此刻向你展開，邀請你信任生命，讓生命為你導航。
Br. David說這個生命的奧秘，基督宗教稱之為上帝，佛教稱之為佛性，沒有信仰的人稱之為感悟。他說，我們的內心，有一個「我」，有別於ego的自滿、自大與自卑。那一個「我」，不陷於己，充滿好奇和關愛。像他這樣的一個Benedict monk，是一個修道士，人們稱他為mystic，但他說：The mystic is not a special kind of human beings; but every human being is a special kind of mystic.
因為若你留意當下的自己、自己的身心、身邊一切的聲色，總會體驗到一點真善與美，你會有共生為一的感受，或輕或重，或深或淺，若你願意，生命的奧秘會為你展開。而Br. David所提倡的grateful living，就是鼓勵你和我去接受隨時在你身上發生的那一刻生命的感悟。而這些奧秘，往往在人生最艱難的時刻出現。但願這一刻的香港，在你我身上，苦難將會化成源源不絕的力量，即使我們今天仍未看見苦難的盡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