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半夜醒來上廁所，你會先打開燈嗎？推門前會先敲敲門？廁所在很多恐怖電影裏都是陰魂藏身之地。夜間如廁，人多習慣避開鏡中的自己，快快了事離開。水井雖在城市中難見，偶爾郊遊時發現一二，也教人馬上想起電影裏長髮冤魂在井口爬出的經典一幕。膽敢俯首看看，井底反映的臉容倒也是沉寂幽涼。廁所與井這兩種「異空間」，在中國文獻詩歌裏被如何書寫，引起了日本學者的好奇。青山學院大學文學部日本文學科准教授山崎藍最近發表新著，研究水井與廁所有着怎樣的象徵，原來驚都有段古。
廁所是險地 古人解手有忌諱
日本雖有「廁神」，但已不是現代社會的家家戶戶都會煞有介事對待。山崎藍一次到農村探望祖父母，看見廁所門外貼着一道神仙符，引發她的好奇。據她了解，村裏每年元旦前一天都有供奉廁神的習俗──傳說廁神可以治療眼睛和牙齒疾病，更可庇佑孕婦平安分娩。守護廁所的神明也有它的日常職能，日本人相信廁神平常會用雙手接住人的大小便，當人吐痰，它就會因為沒有空出的手而不得不用口接住唾液。因此，一些地區仍在口耳相傳間流傳着禁止在廁所吐痰的禁忌，吐痰者會觸怒廁神，受到牙疼和失明的懲罰。山崎藍歸納說，如果沒有做出吐痰的不敬行為，日本的廁神不會加害人；而她留意到，中國廁神卻不如此講理。從兩者的差異出發，山崎藍由六朝和唐代的廁所着手研究中國廁觀。
首先，她發現廁所在中國古文獻中常被塑造成危險之地：
1. 與意外/死亡相關
研究廁觀，先要了解廁所結構。山崎藍指中國不同時代與地域的廁所結構雖有不同，雖然有一些家庭至今仍沒有廁所，保留着馬桶解手的習慣，從未踏足這個為排泄而建造的空間，記載於《春秋左氏傳》和《史記》等文獻的相關故事已足令人們對廁所產生一些既定印象，例如廁所總被描述成陰暗可怖，容易發生意外的場所，並經常與死亡、怨恨和異常的負面特質相關：
例一：呂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趙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趙王……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史記》卷九《呂太后本紀》）
劉邦妻子呂太后為發泄積累已久的怨恨，對戚夫人加以殘害，把她困在排泄之地受罰。《李赤傳》的李赤更意外昏倒於廁所內，山崎藍提到文中道「乃廁鬼也」揣測其死因──廁所充滿未知之數。
例二：曹毗曰：杜蘭香戒張碩不宜露頭上廁，夜行必燭，若脫誤，當跪拜謝。（《太平御覽》）
此段除了告誡上廁所不應「露頭」，也建議點燈。而《夷堅志》乙卷八《駱將仕家》裏記載妖怪在廁所踏板上擺放餐具的情節，說明茅坑之上會放置一塊踏板予人方便。山崎藍認為兩者均暗示這空間有潛在的危險。
2. 「廁神」有善有惡 鬼魂有求於人
《太平廣記》記述了唐朝官員錢方義夜晚如廁，忽見「蓬頭青衣」朝自己逼近，故作鎮定與它對話，得知對方只是有事相求，希望錢方義能替他抄寫《金剛經》積福，又指自己不是立心害人，尚且提醒他見過自己後要「急服生犀角生玳瑁」和「麝香塞鼻」。錢方義後來返回中堂，果真「悶絕欲倒」，急忙「服麝香等幷塞鼻」，並抄經兌現承諾。與鬼魂再次相見時，對方向他道謝並再作抄經請求，更告誡他：
「廁神每月六日例當出巡。此日人逢，必致災難。人見即死，見人即病。」
遇見「蓬頭青衣」的鬼魂尚且可以犀角、生玳瑁和麝香化解，甚至透過實現它的願望得到福報，但廁神卻是定期巡視，見到它的人會立即死去，而他所見之人亦會馬上生病，為不幸者帶來無關行事善惡的無妄之災。有趣的是，一些文獻卻會記錄一些上廁所的禁忌，例如元朝《居家必用》：「凡人上廁之時，先離廁前三五步，咳嗽兩三聲……上廁不可唾於廁中……凡置得新廁，即便除卻舊廁，其舊廁之內糞亦盡除，恐遭殃禍。當除之時，以水安廁中令滿。」具體提出如廁前要咳嗽數聲、不要向裏面吐痰，以至除去舊廁時應如何處置的建議，意圖趨吉避凶，反映廁所這空間的「凶險」。
善良廁神紫姑 「封神」之路待考
山崎藍指出，日本廁神不會無故害人，更會保佑誠心祭祀的人，而中國廁神卻同時具有正反兩派，相信與傳統風俗有關。她從中國著名廁神紫姑說起——紫姑顛覆廁神一貫負面形象，個性善良並有占卜靈力，最早記載於宋朝劉敬叔《異苑》：
「世有紫姑神，古來相傳云：是人家妾，為大婦所嫉，每以穢事相次役，正月十五日感激而死。故世人以其日作其形，夜於廁間或豬欄邊迎之。」
紫姑神在這階段仍未被視為「廁神」，即使並非死於廁所裏，被夫君元配勞役處理髒事鬱鬱而死的她，世人逢正月十五卻會將祭品拿到廁間與豬欄旁供奉。而且紫姑「能占眾事，卜未來蠶桑」，具有占卜能力。但為何冤死可化身成神仙？山崎藍引述巫端書的研究指出，死於非命的人成為神靈的例子不少，例如《守神記》記述丁姑因被婆婆虐待最終自殺，後來以幽靈之姿現身，傳達神旨。同情促使世人將枉死者神化，然而小妾在紫姑身處的六朝時代地位卑微，山崎藍對紫姑因而被神化祭祀的說法有保留，並為她「晉身」廁神提出另一原因──糞土的信仰。
「富在屎溺」 糞便象徵財富健康
學者張曉舒曾指出對糞土的信仰起源於祭祀紫姑的習俗，山崎藍嘗試補充，指自先秦以來，人們普遍用糞尿作肥料，六朝時期，開始改變從前撒布「生糞」的做法，改以將它們混合草木灰發酵堆肥，發現效果更好。她指《異苑》第二卷記述了怪奇一幕──土地中挖出豬糞淋上尿後變成米，棲息在房頂的蛇糞變成銀子──將排泄物與穀物甚至金銀掛鈎。再者，山崎藍發現糞尿的藥效在古文獻中備受推崇，例如《韓非子．內儲說下》提到用畜牲糞便洗身可驅邪，《證類本草》第二卷更直指人的糞汁對「大熱」有效，而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更明確列出「人尿」在歷代醫書記載的處方和功效，例如「產難，人尿煎服」、「陰病、陰脫，人屎炒赤酒服，日三」。山崎藍懷疑，廁所即使如上述是險惡之地，但同時因累積象徵財富與健康的排泄物，人們在此祈願富貴與祛病，可能是令紫姑逐步成為「廁神」的原因──唐朝《紫姑顯異錄》甚至指她「正月十五陰殺之於廁中。天帝憫之，命為廁神」，北宋《夢溪筆談》也有明言迎請「廁神紫姑」的記載。廁所作為堆積排泄物、「危險而深不可測」的坑穴，一方面令人不安，另一方面因農耕社會的背景，讓糞溺為廁所敞開另一種正面想像。
寄情寄幻想 水井入唐詩
「井和廁所一樣，都是有個洞。」山崎藍笑說她對井的好奇源於此，繼而大量閱讀中國典籍詩歌，發現唐詩裏甚少出現廁所，卻經常寫及水井，歸納出以下特徵：
1. 提供水源──修德養民
山崎藍發現井恆久不變的特徵常被喻作君主賢德，例如孔穎達對《周易》「井卦」的「改邑不改井」，有以下注疏：
「井」者，物象之名也。古者穿地取水，以瓶引汲，謂之為井。此卦明君子修德養民，有常不變，終始無改，養物不窮，莫過乎井，故以修德之卦取譬名之「井」焉。
因為人們自古從水井取水作日常食用，當井恆久不遷不變，便能「養物不窮」，為人帶來恩惠，故此孔穎達認為「井卦」是修德之卦。
2. 污穢閉塞──被遺棄之地
井封閉的特徵鮮明，在古代文獻中也會被描述為藏污納垢的狹小空間，藉以抒情。例如劉向《九歎．怨思》的「菀蘼蕪與菌若兮，漸槁芋本於洿瀆。淹芳芷於腐井兮，棄雞駭於筐簏」，按王逸註釋，「淹芳芷於腐井兮」是詩人對自己懷才不遇，被置於「腐井」中的感慨。山崎藍認為可與《箜篌謠》中「不見山嶺樹，摧杌下為薪。豈甘井中泥？上出作埃塵」的「井中泥」對讀。「豈甘井中泥」表達詩人不甘被世人遺棄的意志，也寫出水井一旦積澱淤泥，便成污穢空間。
3. 無法遷移──物是人非
山崎藍留意到自漢代詩歌，井多以「留在故宅的井」和「思念異地戀人而汲水的井」兩種形象出現，關乎它的恆久與日常。例如：
草深斜徑沒，水盡曲池空。林中滿明月，是處來春風。唯餘一廢井，尚夾兩株桐。（元行恭《過故宅詩》）
此詩與另一首古詩中「中庭生旅穀，井上生旅葵」的狀况相近，留在故宅的井常被描繪成植被叢生的模樣，正因水井本對生活不可或缺，只要有人過日子便不會長滿野草，荒蕪之象帶出水井依舊，而物是人非，常被藉以抒發時光流逝的無奈。此外，她發現六朝至唐代多有出現描寫女子佇立井邊汲水身姿的詩，井邊常是描寫與戀人相隔千里的離愁之地。甚或如《夜夢還家詩》更寫到一個男子藉夢與妻子相會，在夢中一同汲水，「歸飛夢所憶 共子汲寒漿」，夢醒後無限悲淒。山崎藍認為，正因作為日常生活必要的設施，井常被描寫為使人真切感知日常生活之崩潰、應有幸福之不再的場景。
4. 幽暗空間──通往異界
「井廁好藏百鬼」，山崎藍指「井廁」一詞反映同採地坑結構的井與廁被視為同類空間。而《荊楚歲時記》也寫道「正月未日夜，蘆苣火照井廁中，則百鬼走」，從人們點火驅逐的行徑，可知他們對此幽暗空間存有恐怖的想像。山崎藍又點出，《太平廣記》亦記述許多與井相關的異常事件，包括導致死亡的投井自殺、殺人藏屍井中情節。
井幽暗神秘，雖是許多人喪生之地，卻因「接通」另一個世界，被想像為接觸逝者的空間。山崎藍說，井於六朝開始被認為是可以通往異界的通道，而這想法是中日文化所共通。她特別喜歡元稹《夢井》一詩，認為這首悼念亡妻的詩故事性強，結合「瓶」與「井」描寫夢見與妻子返魂相聚的經歷。
「今宵泉下人 化作瓶相憬」一句描寫亡妻化作瓶子在夢中出現，山崎藍仔細研究「井中瓶」在歷來文獻中的寓意，發現瓶子具有與靈魂相隨的功能，又引述小南氏一郎研究，指三國（東吳）至西晉，長江下游流域墓葬中經常供有名為「神亭壺」之物，死者之魂可循「神亭壺」到達死後世界，反之也可透過招魂，讓壺成為靈魂附身返回人世。山崎藍指出《夢井》中詩人兩度「繞井」，第一次是因口渴繞井而走：「夢上高高原，原上有深井。登高意枯渴，願見深泉冷。裴回繞井顧，自照泉中影。沉浮落井瓶，井上無懸綆。」化身瓶子的亡妻為何會於夢中高原井裏出現？山崎藍分析以某物為中心、在其周圍旋繞的動作，參考包括中國西北民族招請神靈的禮儀、北魏時期各地大量建造中央矗立方柱的石窟與其相關的膜拜積德的儀式，認為這是招魂的舉動。就如《墨子．非儒下》「其親死，列屍弗斂，登屋窺井，挑鼠穴，探滌器，而求其人矣」，窺視水井也是招魂禮儀之一，元稹因口渴繞井喚出不期而遇的亡妻，水井頓成接通生死的通道。第二次繞井「還來繞井哭，哭聲通復哽」，則如流傳的古禮旋繞遺骸或墳墓悼念逝者般，藉井抒發對亡妻的惦念，也有送魂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