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很懷念以前的自己。
由我有記憶開始,我每天的情緒都跟巴士綑綁在一起。無論是晴天還是陰天,身邊的人發生了什麼事,我都不太在乎。只要有幸坐到一部我喜愛的巴士,那就是完美無瑕的一天了。
有看過《命子》的人都知道,在〈261事件〉中我是多麼的自私,多麼的固執。如今若要回應三年前的這件事,我第一句一定是:「對不起,我當時絕不應引起那些麻煩。」然而,這些打倒昨天的自己的話,大家已經耳熟能詳。我更想討論的,是我的行為的深層拆解。簡單點說,就是當時我為什麼要那樣做。
不坐就一輩子都沒有機會
要深入地討論一件事必須從表層說起。首先,讓我介紹261這條當年令所有上水居民都震撼(這是我先入為主的想像)的路線吧。九巴有四大車廠,分別為:九龍灣車廠(K)、荔枝角車廠(L)、沙田車廠(S)及屯門車廠(U)。每個車廠的巴士只會行走途經自己區域的路線,例如6號線由荔枝角來往尖沙嘴碼頭,那就只有荔枝角車廠會參與派車。當時的261線往來屯門三聖邨和上水天平邨,由沙田車廠上水分廠(S)及屯門車廠(U)聯合派車,亦是北區唯一一條連接屯門的九巴路線。
九巴在1990年代末大量從德國購入猛獅型號的巴士,以擴充車隊資源來配合新市鎮發展。然而,幾乎全部德國品牌的巴士都被編給屯門車廠,住在北區的我好日都不能看到這些巴士的面目。我唯一能夠踏上這些巴士的機會,就是乘坐261線前往屯門的時候了。
261事件發生的時候,我正在全日制學校念中四,完全沒有前往屯門的機會。聽到12月24日有機會到屯門大會堂看話劇,我十分興奮,心想:終於可以一嘗屯門人的滋味了!
在2017年,這些德國巴士逐漸退下火線,正被一些較新、非常「醜陋」的巴士取代。事發的平安夜當日,正處於這些巴士的退役潮,我知道這很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坐這些巴士的機會,我於是跟同行爸爸說:「你一定要來體驗!」可是,如書中所述,爸爸當天肚痛了,在巴士到站的一刻突然說要自己乘的士去。
爸爸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坐失良機了。自從我升上小六後,他相信我有自己乘車的能力,讓我自己乘車上學甚至遊車河。得到如此的自由,本應是一件好事,但與此同時,我發現他再沒有好像以前那樣遷就我了。自從我能獨立乘車以來,每當我在站頭上跟爸爸說要等待特別的巴士型號時,他總會說:「你慢慢等吧,我先去拿位子。」我每次都覺得很可惜。以前我一直很期待得到自由,可以在巴士站等待無數的巴士,直至看到心頭好才上車,毋須聽到大人說:「你不要那麼執著車款吧,趕着回家做功課呢……」等嘮嘮叨叨的說話。但如今我要自己一個乘車,我有時卻會想有人跟我一起享受車程。普通的車程,我自己享受也沒有問題,但這次的巴士,不坐就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了!
我當時自己走上這部快將退役的巴士,看到爸爸如此「愚蠢」,若要形容我有多憤怒,用怒髮衝冠、七竅生煙等形容詞也恐怕不夠貼切。我在車上好像發瘋了一樣,打電話給我的媽媽投訴爸爸的行為,聲音大得全車人也聽到(幸好沒有人投訴我)。若要追溯當時那麼憤怒的原因,我一直只會說是爸爸「有眼不識泰山」。但如果真的是這麼簡單的話,我今天不會寫這篇回應,因為沒有什麼可以寫,只是一場巴士迷在發瘋的鬧劇罷了。
我的童年已經過去了
寫這篇回應的今天已經是2021年了,我再次遇上一部我夢寐以求的巴士,比起當年的德國巴士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我上車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以前的那種興奮。我十分努力地迫使自己做出一副十分驚喜的模樣,可是經過多番努力也未能尋獲昔日的那種快感。乘坐着昔日喜愛的巴士,看着熟悉的吐露港公路,我的腦袋不斷在想,究竟是什麼令我這樣的?
我想出了一個非常神奇的結論,但這個結論無可推翻:我的童年已經過去了。
我成長的環境一直也是一個溫室。我生於一個治安良好的城市,一個中產的家庭,我的父母給我無限的發展空間,又從不會因為我的成就比不上他人而罵我。我沒有事要顧慮,腦袋有無限的空間讓我鑽研巴士。當我的巴士知識已經沒有空間再強化的時候,我便在那些知識上建立自己的規矩。首先,我的腦海有一個很完善的系統,分析在什麼情况下坐到什麼巴士才是「好」,而當這個系統仍未完全佔據我腦袋的空間的時候,我就要建立第二層系統。第二層系統是他人,他人遇上什麼巴士,也成為我要監管和思考的事情,我一定要將我認為是「極品」的巴士介紹給同行的人認識,讓他們感受一下那部金色的正方形機器有多舒適。我知道無論幾複雜也好,我當時的腦袋有空間放置這些雜物。
今天,我說我原諒了我的父親,是因為我已經跳出這個無謂的框框,我腦袋的位置被很多更重要的事佔據了。
受着2019年社會運動及2020年新冠疫情的拍打,很多問題都在我的眼前浮現。
起初的半年,我堅決地跟自己說不要被這些社會事件影響心情,這些是與我無關的事。直至2020年,我因為新冠疫情而大大影響了公開考試的成績,結果不能讀最喜愛的大學科目。如今日疫情非常反覆,我每天也不自覺地活在惶恐之中,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何時又會被施加限制。
我已經變了一個成年人,在這個今天不知明天事的世代,要為前途做計劃,可真是一個艱難的任務。試問我還有時間執著巴士的款式嗎?
我曾在心裏許下願望,如果可以把2019和2020重寫一次,把以前的世界變出來,我願意讓我居住的區域永遠沒有「好」的巴士。好的巴士,是一輛我坐上就能夠得到快樂的巴士,當世界失去了正常的景色,我就只能找到「好」巴士了。
我的心情百感交集。我永遠惦掛當年無憂無慮,還會因為巴士而發脾氣的自己。
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跟父親再搭上261號巴士,這次無論巴士是什麼款式,我也會好好享受旅程,過快樂的45分鐘車程,尋找當年那個圓頭的男孩。因為我知道,快樂的時光一旦過去了,便不會再回來。
文、圖˙董新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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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子》(節錄)
//我站在上水火車站外面的巴士站。261號巴士的站牌下面排了十幾人。還有十幾路其他的巴士,站牌前前後後地排滿了整個路邊。一望無際的十幾條人龍,像玩接龍遊戲似的,縮短了又延長,但並未互相糾結,算是亂中有序。在馬路上,十幾輛巴士首尾相接,輪流靠站和離站;有的心浮氣躁,見縫插針,有的氣定神閑,痴痴地等。龐然巨獸逐一挨近路邊,吐出一堆人,又吞進去一堆人。叮叮咚咚,開門關門。有人及時追上,額手稱慶;有人吃了閉門羹,大聲問候司機的母親。//
//他的意思是搭到他心儀的巴士型號。我回想起自兒子五、六歲開始,陪他在街上等他喜歡的巴士的無數情境。情況就如賭博一樣,賭中了固然皆大歡喜,賭不中的話,結果卻可以是災難性的。今天的他不再是往日那個動不動就在街上大發脾氣的小孩子了。他已經是個十五歲的少年,長得比我還高。他不會再在公眾場所吵鬧,學懂了隱藏自己的情緒。只是,他的「擇善固執」幾乎從來沒有改變過。他對於巴士的「善」的標準,顯然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對不起,經歷了那麼多年「與人為善」的日子,我覺得應該輪到我蠻不講理地任性一番。//
//這時候,巴士到站了。我完全看不出那輛車有什麼獨特之處,也着實沒心情去仔細欣賞。事情已經去到臨界點,身體裏的安全閥快要被衝破了。笛卡兒認為,人的靈魂和肉體的連接點,就在腦部中央的松果體。真的是這樣的話,此刻我的松果體肯定處於即將撕裂的狀態,再下去便會發生靈魂與肉體崩離的現象。我知道,如果我坐上了這輛巴士,我平定了一年半的焦慮症一定會發作,所有的治療將會功虧一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