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欄:追星作為the beginning of faith

文章日期:2021年04月04日

【明報專訊】上星期日,到紅館看林二汶演唱會The Beginning of Faith。未開場,很多觀眾已提早埋位,摩拳擦掌,露出期待已久的神情,可能因為這是今年首個在紅館舉行的演唱會,也可能—說法或許有點誇張—大家的心靈,實在太需要流行文化的洗滌。

作為香港人,我當然明白這份心情。早兩天朋友在慨嘆,最漫長的三月終於要過去,我的反應是:真是「最」嗎?其實由2020年中開始,每個月都好像很漫長,而誰知道下個月會否更漫長?而究竟實質發生什麼事了,好像也不用仔細逐一盤點,反正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個動詞——拘捕、檢控、監禁、狙擊、批鬥、封殺、叫停、抽走、「檢視」、「改革」、「完善」……總之專業被拆毁,民主被掠取,自由被剝奪。這就是香港。

面對政權為所欲為,大眾感覺前所未有地無力。移民與否,早成了中產的熱門話題;「政府想點就點啦」成了大眾無可奈何下的集體共識。同一時間,不少從前習慣為社會時政大聲疾呼的香港公民,開始學習小心說話,甚至漸漸沉默寡言,然後一反常態,轉向流行——為MIRROR、Serrini 演唱會門票大費周章,替姜濤、游學修抱打不平,因「我謙(編按:林家謙)」推出新歌而嗌破喉嚨……在愈來愈難捱的日子裏,香港流行文化重新成為許多人日常最大寄託。

強權封殺下的「隱蔽文本」

現象其實不令人意外。雖然追星一直被主流社會視作「盲毛」行為,煲劇、聽歌更往往被看成不問世事的「港豬」表現,但流行文化的世界本來就廣闊無垠,表面的娛樂至死、消費至上以外,還往往能挑動觀眾的私人情緒,喚醒一個族群的集體身分。符號亂墜、比喻滿瀉的曖昧本質,也令它備受無法坦露情感的一群青睞,甚至有如「隱蔽文本」,在強權意圖封殺一眾公共對話的環境下,依然存活、流傳,讓受壓迫的平民藉此分享真實思想和情感,以至一種「我們還有彼此」的共同體感覺。

以上正是林二汶首次登上紅館舞台的時代背景。

不知不覺間,林二汶已入行20年,但正如演唱會前的訪問所言(「慶幸沒有一炮而紅」),她似乎從未(在傳統意義上)走紅過。頭十年的at17歲月,沒錯為無數少男少女(包括年少的本人)奠定青春回憶,卻並未換來真正的商業成功,並間接導致她與盧凱彤分道揚鑣;到獨立發展時期頭幾年,林二汶專注創作自己眼中完美的作品,口碑不俗(個別圈子裏),但知音不多,還蝕大錢(首張唱片自資80萬)。作為歌手,有段時期她最為人熟悉的竟是「唔該熄咗你個電話啦」,側面反映平民對她的觀感。

直至2018年盧凱彤離世,大眾才重新開始把目光投向林二汶,留意她作為一個平凡人,如何承受「永遠不會OK」的傷口——紅館演唱會上,林二汶未有直白道出對盧凱彤的思念,但觀眾卻能從《下一站天后》的遺憾與《大拇指之歌》的哀慟之間,感受到一份真切的情感。

情况到2019年改變。街頭運動爆發,林二汶當年8月推出的《最後的信仰》與時代微妙共鳴。藍奕邦的曲、林夕的詞,均早在運動之前創作,但在林二汶的演繹與時勢的壓迫下,卻成為「救了無數香港人」(少爺占語)的作品。MV 裏被黑氣球遮蔽的燈泡,讓人自然聯想當下;當年她在中環大館與合唱團共同演出的live版本,更是真摯得令我每次聽見都流淚。

燈滅下的傳道人 光芒耀目真誠

特別的是,縱然其作品成為眾多香港公民的寄託,但林二汶一直不熱中政治表態。數年前訪問at17,一談起時事,盧凱彤是滔滔不絕的一個,旁邊的二汶偶爾搭嘴,更多時候似在若有所思。到近年訪問中屢屢被問到《最後的信仰》的意義,她也僅多次重覆說明,作品早於2018年完成,因身邊很多朋友受情緒病所困而催生——總之從未明言歌詞中的「妖怪」、「怪物」、「搶匪」是誰。

狹義的「發聲」以外,林二汶更擅長訴諸溫柔,說着老套的做人道理,如去年任《全民造星3》導師時念着的「不要計較輸贏」、「表演是生命影響生命」,或紅館舞台所說的「提自己腳踏實地」、「希望大家相信世界有希望」,甚至在尾聲唱《最後的信仰》時坦白分享道家信仰,並請同門師兄弟姊妹上台合唱——假如社會無風無浪,這些說話注定難以撩動人心;偏偏如今燈已破滅、心已撕裂,林二汶如傳道人般努力宣講、親身示範的一套信念,遂廣為大眾接納、擁抱,以至令她入行20年終成為「我最喜愛女歌手」,走上紅館台板。

從林二汶的視角,這段經歷是「努力」加上「時運」的結果;從流行文化的角度,我們見證了一個平凡的真人,經過多年浮沉之後,散發耀目而不失真誠的光芒,於最壞的時代裏與大眾擁抱彼此。

那又如何?晚上11時,升降台徐徐落下,二汶揮手告別,身影消失。The Best is Yet to Come音樂響起,觀眾輕聲合唱,直至熒幕打出最後一句歌詞:「最好的尚未來臨」,紅館大燈一亮,示意演唱會結束。散場後,讀到網上留言批評林二汶的勉勵太廉價(「講就梗係容易啦」)。的確,追星或是寄託,卻無法改變the worst is yet to come的殘酷現實;然而在過程中,我們至少可以尋索自己的信仰(絕不限於宗教):在崩壞的世道裏,我所珍視的價值究竟是什麼?而我此生又願意為這套信念付出什麼?

獄中的鏡粉 存活的信仰

這陣子,時常想念正在獄中的追星族何桂藍。如今全世界都知道她是「鏡粉」、「神徒」,很多朋友甚至因此對MIRROR興趣大增(另有大量朋友表示不解)。但在獵奇以外,我反而希望大家記得,作為fans的阿藍,如何因偶像(她不喜歡這個詞)黃耀明影響人生路向,又怎樣從Anson Lo的表演、舞姿與氣質,得着她在「後2020香港」的存活信仰(詳見她2月27日在facebook寫的長文)。

追星不一定盲目,也可以反思自身,尋覓信念、分享彼此之始。時代那麼壞,祝大家找到最後的信仰。最好的不一定來臨,但抓住信念,至少可以讓我們不論處境,仍然好好過下去。

文˙阿果

圖˙林二汶facebook

編輯•王俊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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