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uble F:時機不對,此身未明

文章日期:2021年04月07日

【明報專訊】最近在做一個香港文學的project,找了譚劍拍短片講香港科幻小說,難忘他說起2009年時,第一次聽到有人說香港科幻文學已死,但翌年起香港科幻文學卻一浪接一浪,包括譚劍2010年書寫地產霸權與人工智能的《人形軟件》、喬靖夫預言因病毒而癱瘓整座城市的《香港關機》、其後改編為電影的《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而近年出版的科幻短篇合集《暗流體》,亦讓更多作家嘗試了科幻類型。

「XX已死」其實是很有趣的香港現象,無論是「香港時裝已死」、「香港樂壇已死」、「香港電影已死」,說出來總是很吸引的題目,馬上點擊率上升,也馬上有一堆留言回應該範疇未死,不是證明各種成就備受忽略,就是指出暗流湧動,即將成勢。這種反應契合學者Ackbar Abbas當年為九七前各種香港現象所定論的「逆向幻覺」(reverse hallucination):我城人總習慣對明明存在的香港文化視而不見。總是待得發現即將失去,或被定義為並不存在,才馬上跑出來力證氣數仍存。這種逆向幻覺整體來看,總像與香港一向的夾縫狀態相關,這種夾縫有其時空性,所以當在夾縫中被另一些更大更主流的論述所蓋過時,各種事情便總有那麼一點時機不對,此身不明的「已死」幻覺。我想香港小說同樣是這種時機不對、此身未明的極佳體現。

夾縫與邊界 既在身分亦在時間

比如香港驚艷世界的金庸武俠小說,當中的主角往往都是此身未明的最佳寫照。《天龍八部》 3個主角皆身分曖昧,蕭峯/喬峯在遼宋兩重身分中無處可歸;段譽後來才發現父親的堂兄才是自己生父;虛竹得知方丈玄慈是自己父親時,又得面對生父母同時自盡的悲劇。邊界是金庸作品的關鍵詞,由正派邪魔的邊界到中原外族的邊界、主角通常都在雙重或多重身分中游走,此身難定。《鹿鼎記》中韋小寶夾雜在兩波對抗的勢力間,最曖昧的臥底故事是兩邊皆有情:他得到雙方資訊,於是見人講人話,見鬼講鬼話,直至終要見真章,就走了第三條路,兩邊都不認為主。

這種夾縫與邊界既在身分亦在時間。與金庸同樣在1948年來港的另一作家劉以鬯,他的《對倒》正體現了這種時機不對:故事中從內地來港20年的淳于白一直只想着過去的人生,而在香港土生土長的亞杏則望着未來,幻想不斷,兩人卻都看不見當下城市發生的一切。這種時機不對更體現在故事一開始淳于白回憶他與美麗的故事:初來香港時,淳于白於小舞廳認識了美麗,一個常請他到九龍飯店食消夜的舞女,後來人浮於事的淳于白不再去舞廳,到找到工作想再續前緣時,才發現美麗早早離開了舞廳,兩年後在渡海小輪上偶遇時,美麗已嫁為人婦,當淳于白決定離港往南洋發展時,卻在朋友派對上再遇已離婚的美麗,一夜纏綿,一周後淳于白出發去南洋,美麗送機,送上一件親手縫製的衣服。《對倒》後來啟發王家衛的《花樣年華》,一段67暴動前夾縫中的時日,正是這種人浮於時代中的時機不對與此身未明,所以無人問出「如果有多一張船飛,你會唔會同我一齊走」,這何嘗不是回應着淳于白與美麗在機場的告別,那句沒有問出口的「你會不會跟我走」……

香港並非缺乏文學,更有趣的是這種看不見的狀態在文學作品中構成了香港文學的特色,無論在文本內外。《胭脂扣》寫50年前之鬼魅如花到現世走一遭,如花想着過去,想再續前緣,看小說的我們想着那50年約定指向的未來,這是另一重時代夾縫中時機未明的對倒。小說裏愛情衰頹,50年前的魂魄到底最後是看清了還是看不清?小說出版的1984年前後,港人同樣看不清50年不變的命運。由是到了1997前後的《拾香紀》,同樣只能由已死的拾香撿拾一家的過去,訴說這城故事。

我認為香港文學還包括受香港啟發、或因香港而寫的小說。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是極為重要的香港文學,兩位主角在香港這個他們用以跳離原本身分命運的場景中同樣此身未明:希望握住最後一點機會的離婚婦人白流蘇,被赴洋歸來對中國文化傾心的范柳原視為中國女性的典範,兩個夾在新舊時代、中西思潮中無法尋求自身安穩的人,因香港的傾塌而生死相隨,在死亡陰影付出一時真心,最後兩人都沒打算撕破對方的真實,在將錯就錯中上演一段《傾城之戀》。

將錯就錯,此身不明亦不需明,也是香港小說的面貌——我們喜歡說它被視而不見,但這種視而不見也就構成其存在的特色。此身不明的弱勢化為獨一無二的本色,造就南方邊緣島城的獨有文化,也就是香港文學/文化的逆流改命。

文:方太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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